蘇明安重回世間時,他原本的房間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從遠方漸漸覆蓋的漆黑。
——那是什么?
當他登上天臺,毀滅已經開始了。
星空的距離太近了…原來是疊影正式入侵了。第四次的世界游戲,有人許下了有利于疊影的愿望。算算時間,疊影應該就是在等這一刻。
夢幻的星空色彩漂浮,黑霧鋪天蓋般向世界涌去,吞噬、覆蓋、淹沒…一條條裂痕正在地面上蔓延,整個世界正在發出悲鳴。
高維者施加的毀滅,人類相比就像是螞蟻。
——直至一聲帶笑的聲音響起:
“蘇明安。”
一道藍色身形浮現在他身邊,仿佛刻意要與他并肩俯瞰這盛大的毀滅。如果這不是毀滅,也許這種星河閃爍于世間的畫面稱得上美麗二字。
“文明就像宇宙中點起光亮的航船,沉下一艘,也無關緊要。”疊影星海般的深藍色眼眸,深邃地凝視著蘇明安:
“就在我們說話的當口,我的黑霧已經覆蓋了16的土地,只需要安靜地等待一會,一切就結束了。你就和我站在這里,一起欣賞這片美景吧——你不是說千年前只是模擬嗎?那么就算毀滅了,也只是第三座塔呈現的虛景而已吧。”
蘇明安微蹙眉頭。
不,不對。
…真的是模擬嗎?他現在居然有點懷疑了…
天邊的黎明失去了光華,仿佛黑手扼住了世界。
蘇明安向前走了一步,肩膀被疊影牢牢按住——一直窺視于星空之上的疊影,終于可以插手這個世界,祂第一次、正面攻擊了他。這是從未有過的。
“留在這里。”疊影的手指如同鐵箍,雖以寬和而輕柔的口吻,話語卻不容置疑:
“——未來的你身處九幽,被我控制。現在的你身處此地,無法離開我。”
“這樣一來,就很完美了。”
“你還有什么底牌,蘇明安?”
蘇明安見此,卻淡淡笑了:“底牌,當然有。就等著你出手呢。”
人們早就做好準備了。
自六十年前疊影出現,朝顏和秦將軍他們…早就開始謀劃了。
承載著整個文明的方舟,在這種末日降臨的時刻,終于可以啟航。以人類之智匯聚而成的歲月史詩,首尾成環…恰逢此時。
“阿獨。”蘇明安說:“向全世界播報——正式開啟千年計劃。”
腕表閃動了下,消息很快傳遞了出去。
下一刻,一道潔白的身影出現在天空。
——是神靈。
原來神靈是千年計劃開始時,最先行動的人——神靈也是一位千年計劃“主理人”。
“我開始了?”神靈朝蘇明安詢問。
“開始。”蘇明安回答。
來,讓我看看吧。
所謂的千年計劃——那么漫長而厚重的千年計劃——你們的全貌。….
神靈抬起雙手。
——仿佛預示著一個文明的啟航之始。
這一瞬間,細細密密的絲線出現在世界上,它們猶如一片片極薄的刀鋒,無聲無息地,穿透了大地,仿佛以土地為布丁,向下切割。
蘇明安被牽引著抬手,他的指間——那枚熒光閃爍的時間權柄,拽著他向天空之上飛去。
疊影立刻伸手,要拉住蘇明安,神靈卻扔下了一根金色的香蕉。
——真的是香蕉。
當它接觸到疊影身周縈繞的星海,星海瞬間被壓縮,疊影甚至被重新擠壓到了高空中。這荒誕景象隨著疊影的一聲低吟得到了解答:
“…理想國?”
少女的眼睛微微亮了些:“對了,你還沒有給我們辛辛苦苦造出的屏障起名呢,能夠隔絕高維者的屏障,實在是太厲害了,你想叫它什么名字?”
我笑道:“起名為——‘理想國’吧。”
蘇明安不知道朝顏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把理想國定為香蕉的形態——這不重要。當香蕉落入地面,它便飛速擴散開來——覆蓋了這座大廈、覆蓋了周邊的建筑、覆蓋了遠遠的綠化帶…
頃刻間,一個屏障橫跨了天際,它并不龐大,只能覆蓋一座城市的大小。
此時,朝顏終于奔跑了上來,她的馬尾辮飄蕩著,在逐漸顯現的橙黃色晨陽中,如同一片長熟的柑橘。在她身后的——是更多的人們。第二次世界游戲的參與者:秦將軍。第三次世界游戲的參與者:離明月、蕭影、翟子、上清…他們的身形幾乎疊到了一起,順著小小的口爬上天臺,
看見他們的一瞬間,蘇明安明白,所有的主理人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即使第四次世界游戲毫無征兆地開啟了,他們卻沒有亂了陣腳。畢竟有些人從出生開始——就一直為了這一天。
千年計劃龐大而繁復,每個人只能知道自己負責的部分,但在實操真正發生的這一天——沒有任何人慌亂。
神靈靠近蘇明安。昔日他們的距離那么遠,幾乎是生死仇敵。如今卻這么近。
神的舉動一直都是為了推進至這一刻,眼里只有宏觀的文明。所以太多的犧牲在他們之間橫亙。
祂握住了他的手。
這一瞬間,仿佛有無數色彩順著他們之間的手臂流過。
“蘇明安。”秦將軍的言靈權柄化為了一塊木牌,神靈將木牌遞給蘇明安,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寫下矩令——蘇明安。”
沒有任何人和蘇明安說過,千年計劃中,他這個舊神負責的是哪一塊區域。
——因為本來就沒有任何人知道。
舊神要做的部分,不會通過任何言語傳播,不會給疊影任何窺探的機會——蘇明安唯有憑靠自己這十幾天來的經驗、經歷、感悟、推論…才能自己把自己要做的部分,硬生生推斷出來。….
此時,他應當怎么做。
此時,他應該說怎樣的話語。
——這只能由他自己感悟,沒有任何人能幫上他。神靈讓他寫下矩令,但他根本無法得知應該寫下什么矩令,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行動。
蘇明安卻笑了。
高空之上的疊影正在試圖穿透理想國,畢竟理想國還沒有完全建立好,它只是一個雛形——一個灌注了朝顏和秦將軍這兩人,在第二次世界游戲中收獲的雛形。但是,蘇明安很快明白了自己應該怎么做。
因為——
答案已經寫在歷史里了。
而神靈抹殺了歷史,
這成了一個唯有蘇明安與神靈知曉的答案。
命運的鴻鐘在這一刻敲響,無數條因果線在此刻連接,所有排列在腦海的線索同時匯聚于一刻——
“我們利用‘言靈’這一權柄,以現存的所有資源為‘能量’,以所有人的期望為‘信仰’,為我們的后代寫下矩令——當我們死去,我們的信息會由硬盤儲存于下一代人的腦中。”
靈魂擺渡降臨時,蘇明安腦中的聲音這么說。
此時,世界各地,都能望見高空之上的景象。
人類的信仰匯聚,仿佛一條條白色洋流,不斷往蘇明安飄來。
朝顏與秦將軍在這六十年的等待中,已將世界各地的可動用資源載入理想國,成為能量。
秦將軍的權柄已在蘇明安手中,成為言靈權柄。
人類面臨末日的絕望,渴求神明救贖的希望,已匯聚為信仰。
接著,高空之上的蘇明安舉起手中木牌。
他根據已知線索,推算出了自己應該寫下怎樣的言靈。
“——現存的人們。”他高喊。
一條條白色的完美通關紋印,由天臺上的離明月、蕭影、翟子等人獻出,一條、一條…
——形同一條條圣潔的、美麗的、白色的觸須。
高空之上的、承載著億億萬萬人類愿望的、圣潔的、美麗的、白色的舊神啊…他被這些白色觸須簇擁著,讓人忽視了他年輕的容顏。
他高聲喊著:
“我們將踏入嶄新的世紀。”
“我們的靈魂將儲存于下一代人的靈魂中——即使我們死亡,一代代人的靈魂卻會因此生生不息——我們將輪轉于千年河流,成為每一代人的‘前前前世’、‘前前世’、‘前世’…”
最古之天使如此說:“我們的靈魂將存于靈魂擺渡之間,以前世寄托之,千年之天祖、高祖、曾祖、祖父母,子輩、曾孫、玄孫等代代皆為汝一人。”
“直至我們的靈魂——擺渡至千年之后,人類代代轉世,每一世都承受痛苦,千年來積蓄的激烈情感會流入九幽的最大生命硬盤之中。代代積蓄,直到成為極為龐大的能量。”….
——使汝既為耶穌,又為其千萬信徒,汝既為醫生,又為其千萬病人。汝既為在世生命,又為地下千萬尸骨。以此傳承,累計千年。
我心中惘然,千年之計,何等漫長…億億萬萬人難以得見。千年來輪回轉世,祖祖輩輩皆為一人,只為代代籌謀,又是何其壯烈。
“千年后,我當為舊神,蘇醒于理想國的保護范圍之內。由神靈引導踏入九幽,承接千年累計之情感,作為能量,擴大理想國保護范圍——直至整個世界!高維者再無法窺探我們的文明。”
“我以權柄許下言靈——”青年將手中的言靈權柄高舉。
他的瞳孔燃燒著烈火:
“從今往后,每一代人的情感積蓄都不會自然流失,而是融入生命硬盤之中,跟隨我們——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語畢,言靈生效。
蘇明安曾經獲得過與‘言靈’類似的技能,名為‘信仰’。言靈與信仰擁有相似的特性:“只要希望,就能實現”、“只要口出話語,就能實現”。
“信仰。”茜伯爾凝視著他的雙眼:“我的權柄名為‘信仰’。它可以放大我的思維能力和信仰能力。”
因此,在茜伯爾的日思夜想下,一個如她所愿的“幻想造物”誕生了。
其本質不是做白日夢,而是在改換規則。
世界誕生之初有它的規則:在重力之下,蘋果會落到牛頓頭上。人類只能用肺呼吸,在水里就會淹死。但一旦規則變化,蘋果可以飄在空中,人類可以在水中呼吸…一切都擁有了可能。
明輝險些因為惡意而毀滅,普拉亞的蘇凜利用惡意成神,茜伯爾利用情感創造生命——情感是一種強大能量。關鍵就在于,科技水平較低的翟星人類,無法收集它,覺得它看不見摸不著。
所以手握“言靈”權柄的蘇明安,許下了這樣一句言靈:
——我要你們每個人身上的情感不會浪費。你們產生的每一分情感都能被收集,匯入生命硬盤中。
他僅僅改換了世界的一條規則——讓情感變得可量化。如此一來,就算人類的科技實力無法收集情感,情感也能自動化為他們的可用能源。
即使這樣,秦將軍的言靈權柄也因此達到了極限,碎裂了——這畢竟改換的是整個世界的規則。
不過沒關系,蘇明安知道,自己許下了正確的言靈。
從這里開始,千年計劃才抵達了“可實現”的地步。畢竟如果不許下這個言靈,異種王沉睡千年又有什么用?千年來人們代代積蓄的情感只會流失,無法抵達九幽,千年后也就無從談起。
如果他許下別的言靈,比如驅逐疊影,就超出了言靈權柄的極限,不可能實現。如果他許下了更低檔次的言靈,比如僅僅保下理想國范圍內的人,那就浪費了這一言靈權柄。
他現在許下的言靈,程度剛剛好,不高不低,恰好在言靈能夠承受的極限范圍。是最好的。
疊影站在高空中,望著蘇明安身上的萬千光華。祂那浩瀚的眼眸中,難得出現了一瞬間的怔忪。
隨后祂笑了。
——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寂靜的,蒼白的笑。
“即使是對千年計劃一無所知的你,居然許下了最正確的言靈。原來我根本沒有任何能突破的地方…無論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