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命令荒木不必知會你的。”三本次郎說道,“科迪埃路在霞飛區,不是你的轄區,你并不適合介入。”
“課長明鑒。”程千帆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謝課長體諒屬下的難處。”
三本次郎很滿意宮崎健太郎的態度,他猶豫片刻,便將科迪埃路的圍捕事件講述與宮崎健太郎。
“課長,屬下有些不解。”程千帆皺眉思考,說道,“按照課長所說,此次行動是突然決定的,臨時泄露的可能性不大,為何特務處上海站會提前察覺?”
“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三本次郎搖搖頭。
根據荒木播磨等人的匯報,在特高課采取行動前,上海站方面似乎就發現了不妙,突然從鴻運樓開始撤離。
荒木播磨仔細詢問了手下,眾人一直否認了因為處置不謹慎導致行動暴露的可能。
按照荒木播磨的說法,在他發出行動開始信號之前,所有讓按部就班的埋伏在附近,并未過度靠近對方,應該不會引起對方的警覺。
“課長,會不會是那個陸飛…”程千帆提出自己的猜測。
“不會。”三本次郎搖搖頭,“陸飛應該是真心投靠帝國的。”
三本次郎不是沒有懷疑過陸飛,不過,陸飛若是詐降,完全沒有比要交代出上海站的秘密據點,這是極為危險的行為,特高課完全可以直接控制住陸飛,不讓其參與此次抓捕行動,杜絕任何泄露情報的可能性。
一句話,陸飛詐降的成本太高,不是上海站能夠承受的。
此外,最重要的是陸飛也受了重傷,若非命大,很可能被炸死,或者是落入河中淹死。
“那個羅道星,這個人有沒有可疑?”程千帆‘不死心’,繼續問道。
三本次郎便瞪了宮崎健太郎一眼,宮崎這個家伙非常固執,一直以來對于支那人的態度都非常惡劣,即便是為帝國效力的支那人,宮崎健太郎也秉持懷疑態度。
“羅道星應該也是真心投靠帝國的。”三本次郎說道,“而且,羅道星在昨天夜里被殺死了。”
“被殺死了?”程千帆露出驚訝之色,“是上海站干的?”
“羅道星昨夜被殺死在摸魚兒巷。”三本次郎說道,“中也秀去現場勘查了,懷疑是杭州站下的手。”
“摸魚兒巷?”程千帆臉色一變,“這是袁開洲的轄區。”
說著,他皺了皺眉,“袁開洲可惡,發生如此大事,竟然沒有立刻向我匯報。”
“中也秀認為是杭州站的人動的手,你怎么看?”三本次郎問道。
程千帆心中驚訝,三本次郎一直暗示他盡可能的掌控法租界中央區巡捕房,對此也是一直暗中支持的。
按理說袁開洲是不尊重他這個中央巡捕房副總巡長,三本次郎對這件事應該也是不滿的。
甚至于,程千帆猜測三本次郎會因為他御下不力而訓斥他兩句。
但是,三本次郎竟然直接略過此事。
這不對勁。
程千帆暗暗將此事記在心中,他想了想,回答三本次郎的問題,“從邏輯上來說,羅道星背叛了特務處杭州站,杭州方面派人干掉他是合理的,只是…”
他沉吟說到,“只是,杭州那邊的動作是不是太快了,他們竟然能夠如此快鎖定羅道星的藏身之處,這有些匪夷所思。”
“是啊。”三本次郎微微頷首,“羅道星之死,恐怕另有乾坤。”
隨后,他又糾正了宮崎健太郎言語中的‘錯誤’,“根據我方掌握的情報,重慶方面已經將軍統局一處分割出去,成立了中央黨務統計局,原來的二處,也就是特務處,現在正是改編為軍事統計局。”
“軍事統計局?”程千帆訝然,隨之臉色一變,“重慶方面這是冥頑不靈,這個軍事統計局定然是專門沖著我們來的。”
三本次郎欣慰的點點頭,宮崎這個家伙雖然滿腦子都是他的生意,但是,心思敏捷,嗅覺還是比較靈敏的。
“科迪埃路的槍擊桉,你多多打聽一下后續情況。”三本次郎吩咐說道,“特別是被霞飛區巡捕房抓捕的那些重慶仇日分子的情況。”
“明白。”程千帆敬了個禮,想了想又問道,“摸魚兒巷那邊?”
“那邊你也關注一下,不過,重點是科迪埃路那邊的事情。”三本次郎隨口說道。
“哈依。”程千帆敬了個禮,“課長,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屬下就告退了,屬下打算一會去醫院探望荒木君。”
“等一下。”三本次郎將辦公桌上關于羅道星的檔桉和口供收起來,放進抽屜,上了鎖,起身說道,“你隨我去看一場戲。”
“哈依。”
程千帆隨同三本次郎下樓,來到了院落后面的小樹林。
陰暗的小樹林,遠遠可以看見荷槍實彈、兇神惡煞的日軍憲兵,還有——
五花大綁的被捕者。
程千帆掃了一眼,低聲問,“課長,這些是?”
“一部分是從科迪埃路抓捕的上海站仇日分子,還有一部分是近期抓捕的紅黨仇日分子。”
“卑劣的支那人,統統該殺。”程千帆咬牙切齒,面色陰沉說道。
走近了。
看清楚了。
程千帆面色陰沉,然而,他的內心是劇烈震蕩的,滿腔的怒火,瘋狂的在血液里沖擊。
一個中年男子滿身血污站在那里,雙眼空洞,兩只眼球已經被挖沒了。
是康二牛!
程千帆內心悲憤且震驚,康二牛是什么時候被捕的,自己竟然絲毫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組織上也沒有聯系他!
那么,唯一的解釋便是康二牛的被捕,組織上絲毫不知情。
這種情況并不是個例,此前白色恐怖時期,我們的很多同志被國黨反動派秘密抓捕、審訊。秘密殺害,直至犧牲,組織上都沒有他們的消息,這些同志最終被列入‘失蹤名單’。
還有一個人躺在地上,滿身鮮血,隨著三本次郎一揮手,一名日軍憲兵將這個人拎起來,靠在了一棵樹上。
這個人程千帆有印象。
此人是大哥盧興戈身邊的人,看樣子應該是在戰斗中負傷后被捕。
一共是十一個人。
隨著三本次郎一聲令下,滄田俊二舉起手,日軍憲兵舉起手中的三八式步槍。
面孔猙獰的滄田俊二嘶吼著,“處決!”
砰砰砰!
一陣亂槍響起。
“小鬼子,爺爺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紅黨萬歲!”
“人民萬歲!”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最后的嘶吼聲后,英雄的戰士倒下了,鮮血流淌在黃色的土地上,滋潤了茂密的林木。
“宮崎君,你看出什么沒有?”三本次郎忽然問。
“殺死更多的支那反抗者,唯有如此,帝國才能徹底征服支那。”程千帆微笑著,似乎是在欣賞一出美好的畫卷,說道。
“不,你沒有明白。”三本次郎表情陰沉,“紅黨,比重慶更加難對付。”
程千帆陷入沉思,目光卻盯著不遠處的血泊。
嫣紅的鮮血,滋潤了祖國的土地。
麥子同志,康二牛同志還有幾名同志一起,他們來陪伴你了。
燕暢兄弟,你在上海站的袍澤來陪伴你了!
你們不孤單!
“荒木君,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程千帆臉上帶著笑意,“課長剛才下令處決了一批仇日分子,為你報了仇。”
“很好。”腦袋包著如同粽子一般的荒木播磨高興說道,“恨不能親手宰殺幾個支那人發泄一番。”
“這還不容易?”程千帆哈哈大笑,“等荒木君養好傷,有的是支那人給我們殺!”
“宮崎君所言極是。”荒木播磨點點頭。
“荒木君,你且安心養傷,課長已經命令我暗中關注科迪埃路事件,我一定想辦法抓住幾個上海站人人,交給荒木君你親手處置。”程千帆說道。
“宮崎君一切小心,重慶方面都是亡命之徒。”荒木播磨心中感激,他知道自己這個朋友素來怕死,輕易不會愿意主動去碰重慶方面的特工,此番能有這番表態,主要是為了給他報仇。
“我會注意的。”程千帆說道。
“另外,我現在正在養傷,汪康年那邊的事情,你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荒木播磨叮囑說道。
“可是,我已經派人去盯著汪康年了。”程千帆沉吟片刻,說道。
“先撤回來,現在不宜打草驚蛇。”荒木播磨趕緊說道。
他就知道會是這種情況,宮崎君對汪康年恨意極深,好在他及時想到了這一點。
“那好吧。”程千帆頗為無奈的點點頭。
他這幅無奈真的不是假裝的,汪康年就是一條毒蛇,他恨不得即刻除掉此獠。
兩人又聊了一會,程千帆這才告辭離開。
待程千帆離開后不一會,岡田俊彥從病房套間里面出來,“宮崎健太郎似乎非常渴望除掉汪康年?”
荒木播磨看到岡田俊彥誤會了,趕緊解釋說道,“汪康年不知道宮崎君的身份,曾經派人跟蹤過他,后來兩人又多次發生誤會,都差點殺死對方,故而結怨很深。”
“原來如此。”岡田俊彥點點頭。
“事實上,宮崎君極度仇視支那人,他對支那人報以極強的戒心。”荒木播磨又說道。
“很好。”岡田俊彥聞言,微微頷首,“宮崎的這種戒備心是對的。”
對于支那人,既要利用,又要時刻防備,這是包括岡田俊彥在內的很多日本人的觀點。
中央巡捕房的巡捕們注意到,小程總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不錯。
從副總巡長辦公室經過的時候,能夠聽見里面留聲機的歌聲。
小程總下樓的時候,滿面春風,遇到向他敬禮打招呼的巡捕,皆是含笑回應。
經過崗哨的時候,還給哨卡的巡捕扔了半條香煙。
大頭呂翻下百葉窗,看著小程總的車子出了巡捕房,若有所思。
他抽出抽屜,翻出一個黑色的筆記本,記錄下:
農歷八月二十四,不知何原因,巡長心情很好。
程千帆開著車,他的嘴巴里叼著煙,勐抽了兩口,引起一陣咳嗽。
咳著咳著,眼淚都要出來了。
十一具備受折磨的軀體,身中多槍,扭動著身體倒在樹下。
每一聲槍響。
每一聲最后的嘶吼聲。
都如同刀割一般在他的心口一刀一刀的切割著。
他想起了在金神父路雙龍坊公寓‘初見’康二牛。
帶著破舊的毛線織就的帽子的康二牛有被當時還是日特的劉波喊住了。
“警官,農叫我?”
“康二牛。”
“前面往左第三間。”
這是他唯一一次和康二牛同志‘正面接觸’。
安全屋投信,這是兩人的第二次‘接觸’。
臺拉斯脫路槍擊桉,他營救王鈞同志、康二牛同志以及大壯同志,這是兩人第三次‘接觸’。
守護‘苗先生’,他在康二牛有的警戒點對面暗中暗中守護,康二牛同樣不知道他的存在。
如今,大壯同志早已犧牲,康二牛同志也犧牲了。
不知道為何,他又想起了麥子同志。
不知道兩人此前是否相識。
程千帆的腦子有些混亂,巨大的悲傷情緒縈繞在心頭,這甚至令他有一些窒息。
程千帆先將車子送去巡捕房的汽修點。
隨后,他開著另外一輛車子出來。
經過奎園路口的時候,程千帆放慢車速,一輛黃包車經過,黃包車過去了,小汽車里多了一個人。
“什么事?如此緊急?”‘蒲公英’同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問道。
“組織上最近有同志失蹤嗎?”程千帆問道。
“應該沒有。”王鈞想了想搖搖頭,“不過,你也知道,我目前主要對接負責你們黨小組。”
“康二牛同志多久沒有聯系上了?”程千帆又問。
“為什么提及康二牛同志?”王鈞沒有正面回答,康二牛同志受組織上委托,奉命前往鎮江聯系新四軍的同志,已經出發半個月了,不過,這屬于黨的機密,且康二牛同志和‘巡捕房特別黨小組’之間沒有橫向聯系,故而他不能說。
“康二牛同志犧牲了。”程千帆輕聲說,語速很慢。
“什么?”王鈞沒有聽清,或者是他希望自己聽錯了。
“康二牛同志犧牲了。”程千帆重重的吸了一口煙,又說了一遍。
后排座位是沉默的。
“消息確切?”王鈞深呼吸一口氣,沉聲問道。
“恩。”程千帆點點頭,停頓了一下,“我親眼所見。”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嗓音嘶啞,眼神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