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威和顧娘子偷偷鉆進了小樹林,在仆役的掩護下,觀望著旁邊湖邊的這群人。
畢竟老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看了一會兒后,聽著顧老頭高呼新金陵派,秦德威只覺得現實太過于魔幻了,對顧娘子苦惱的說:
“真有點下不去手啊,如果都這樣了還要拾掇,只怕會被天下人指責刻薄寡情。”
顧娘子捂嘴而笑:“那就罷了,我們出去就是。”
秦德威卻又道:“再等等看,不能白來,總要留下點什么。”
湖邊的一派歡聲笑語中,突然有人站了起來,十分醒目。
場內眾人齊齊看去,原來是最年輕的那個焦秀才,跟著高長江來見世面的。
“我反對!”焦文杰用盡了全身力氣,賭上了自己的一切,喊出了這嗓子!
他不甘心,他要置之死地,他要做最后的掙扎!這可能是他打破天花板的唯一機會了!
如果不做點什么,平白的歸于平庸,他一輩子都會后悔的!
但眾人卻集體懵逼,你焦秀才反對的是什么?
高長江有一定連帶責任,他連忙伸手去拉焦文杰,連聲道:“你這是作甚!坐下坐下!”
雖然不明白焦文杰想干什么,但站起來這樣說話就太冒失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學秦德威。
焦文杰卻掙開了高長江,繼續說:“我自幼雖然未曾目染但也耳濡,一直聽著秦學士與顧老前輩相爭相斗的事跡,具體也是諸位耳熟能詳的,不須我再贅述!
難道諸君就沒仔細想過,如果不為名利,秦學士所作所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秦德威的苦心又是什么?”
眾人想了下,感覺這個問題十分不好回答。就算能說幾句的,也不敢輕易開口。
有點閱歷的都明白,在公開場合胡亂評論權勢人物,極有可能會倒大霉的。
小樹林里顧娘子忍不住好奇,就低聲問:“除了名利之外,你還能有什么想法?”
秦德威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啊。”
焦文杰見沒人能回答自己,又主動開口道:“據我所知,秦學士屢屢痛斥拉幫結派、盟社泛濫的風氣!甚至就是當著顧老前輩的面,說得次數最多!
而且秦學士經常身體力行的獨來獨往,很少為了文壇之事與別人抱團結伙!
除了以上之外,秦學士極其厭惡排資論輩的風氣,一直提倡唯才是舉!不然當年也不會屢屢以下犯上,冒犯到顧老前輩了!
所以我認為,這兩點就是秦學士的真正目的,一是打擊拉幫結派風氣,二是抵制排資論輩風氣!”
聽到這里,顧東橋不爽了,不耐煩的問:“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你到底想說什么?”
焦文杰一開始還有點緊張,當眾說話不甚流暢,但抱著徹底豁出去的心態,越說也就越流暢了。
不管以后會變成怎樣,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內心是很爽的,念頭是通達的!
所以便對顧東橋答話道:“我其實不想多說什么,只是忍無可忍,覺得實在可笑而已!
秦學士當年極力反對的事情,比如拉幫結派、排資論輩,你們卻在這里原樣復制,繼續這樣做!
秦學士當年以一己之力打破了盟社固化,讓年輕一代士子突破了桎梏,擺脫了老前輩們控制,對南京文壇功莫大焉,堪稱是最大的功業!
而你們卻又要重回到從前,甚至你們還高舉著秦學士的大旗,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這就是打著秦學士大旗反對秦學士,我豈能忍得住?”
眾人面面相覷,焦秀才的發言真的是大出意外了,完全逆轉了之前的和諧畫風。
文壇的事情其實沒有一定之規,很多時候就是看誰的嗓門大,或者誰的邏輯更精密。
解讀這種事情每個文人都會做的,剛才前盟主顧老大人從詩道論起,其實就是對秦德威思想的一種解讀,畢竟詩言志。
但對秦學士內涵的解讀,都沒有這位焦秀才犀利和清奇!
小樹林里顧娘子又問秦德威:“我真不懂你們文人的彎彎繞繞,你真是這樣的人?”
秦德威還是茫然,我對南京文壇有這么大的功勞?
有個人提出質疑道:“難道你說這些,就是反對新金陵詩社?”
焦文杰完全進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興奮狀態,頭腦莫名的空靈,敏銳的覺察到對方的意思,張口反駁說:
“秦學士只是對詩文體裁提出了新金陵風尚,目的是掃清六朝靡麗風氣,但從來沒有刻意組織過新金陵派,也從來沒聽說過新金陵詩社是秦學士發起的。”
顧東橋拍桉而起,呵斥道:“一派胡言,歪理邪說!你懂什么秦學士!
秦學士以詩詞入道,所以才有新金陵派,理當從詩文發真探微。你這種拋開本體的空論,只是為你自己所用任意發揮,無異于誅心之論!”
無論如何,對顧老先生而言,手里的大旗是不能讓的,但大旗是什么,真無所謂。
只要大旗在自己手里,能讓自己爽到,這就足夠了!
但焦文杰也不知不覺進入了他從沒想到過的巔峰狀態,立即反駁說:
“老先生你才是大錯特錯!單從秦學士詩詞本身文字來論,并不存在什么道,詩詞對秦學士而言只是一種文字游戲!
你們以為秦學士提倡新金陵風,反對的是腐朽六朝風?那同樣大錯特錯!
秦學士反對并不是某種文風,而是文壇的風氣!只不過恰好老先生們當年推崇六朝,所以六朝才成了靶子!
別忘了連秦學士自己的成名作,都是彷效六朝齊梁體寫的《芳樹》,所以可以判斷,秦學士并非從詩道立意上反對六朝!”
在場眾人里,腦子慢點的,都跟不上雙方辯論思路了,反復想上幾遍,才能理解其中含義。
似乎也有道理?秦學士那詩詞堪稱雜貨鋪,寫詩對秦學士而言,真的就像是做文字游戲一樣。
小樹林里顧娘子完全聽暈了,又捅了捅秦德威,問道:“他們說的到底是什么鬼話?”
秦德威附和著說:“確實都是鬼話,該我出場,平定這場亂事!”
湖邊眾人正想參與辯論時,忽然從旁邊小樹林里傳來幾聲大笑。
有的人十分熟悉這種笑聲,有的人卻沒聽出來是誰。
然后又從小樹林里昂首闊步的走出來一個年輕身形,頭上遮陽帽擋住了半張臉。
沒聽出聲音又不熟悉的人,看到這模樣,心里就滴咕了幾句,此人是誰竟敢如此裝逼?
秦德威掀開遮陽帽,露出了面孔,立刻就引起了轟動,這張臉就是當今南京文壇的標志!
除了顧東橋之外,所有人都沒想到秦學士會突然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眼前,也幸虧剛才他們沒說秦學士的壞話!
但此時卻有一道不和諧的刺耳聲音響起,只見焦文杰一個箭步沖上去,指著秦德威叫道:“張居正!你害得我好苦!竟然還敢現身!”
臥槽!眾人頓時驚駭莫名,看焦秀才就像看傻子!
你焦文杰剛才嗶嗶了半天秦學士思想,到頭來你連秦學士是誰都不知道?
難道這焦秀才其實是個失心瘋?剛才他們聽了半天都是瘋子囈語?
秦德威對焦秀才的失態并不以為意,他先朝眾人隨便拱了拱手,口中道:“諸君許久不見了!”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的紛紛回禮,一起叫道:“見過秦學士!”
秦學士這三個字,讓焦秀才又像是被雷噼了一遍,這個世界為什么對他如此惡意?
他也只能呆若木雞的站在秦德威面前,頭腦已經是空白,沒有任何思維了。
秦德威對擋路的焦秀才叱道:“你下去!”
焦文杰還是愣著,一動不動,失去了對外界反應。
秦德威伸手推了焦文杰一把,又對其他人打了個哈哈,很隨意的說:“我這個準妹夫年輕氣盛,見識不夠,剛才言語之間多有得罪,還請諸君見諒啊!”
其他的話可以忽略,但秦德威公開說出“準妹夫”三個字,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所以這個姓焦的幸運兒,入了你秦學士的眼,能娶你們秦家的女子了?
眾人忍不住又暗暗想道,難道剛才焦秀才那些頂撞別人的話,就是秦德威的本意或者授意?
而顧東橋的臉色就極其難看了,自己都這樣卑微的投誠了,你秦德威還是不依不饒?
到底要自己怎樣,才能放過自己,讓自己晚年能舒舒服服在南京城養老?自己這歲數,只怕再沒有第二個十年了!
焦文杰突然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正要開口說什么,又被秦德威騎臉斥責:“滾下去!”
焦文杰不敢有別的表示,灰熘熘的往外走。出了東園后,就雙手籠袖蹲在路邊,委屈的等著秦學士出來。
這個一直耍弄自己的人,居然就是秦學士本尊,枉自己一直把秦學士想象成神仙人物。
而秦德威若無其事的走到人群里,高長江以及徒子徒孫們想上來招呼,但秦德威視若無睹、置之不理。
最后秦德威站在了顧東橋身邊,無形的氣場瞬間讓顧東橋全身都繃緊了。
做人都是有底線的,顧東橋發誓,如果今天再遭秦德威羞辱,他就投湖自盡!用生命讓秦德威背上永遠抹不掉的污點!
其他人的視線完全隨著秦德威移動,此刻氛圍陡然緊張起來,誰也不確定秦德威會怎么對待顧東橋。
在眾目睽睽之下,秦德威輕輕拍了拍顧老頭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我已經決定了,由你繼續當南京文壇盟主。”
一言既出,石破天驚!
所有人都已經默認秦德威是南京文壇盟主了,所以大家爭來斗去的,只為一個主持名頭而已。
何謂主持,就是盟主不在南京時,代替盟主主持文壇的人物。如果說盟主是君王,主持也就是個宰輔。
可是沒有人能想到,秦德威竟然讓多年手下敗將,從南京文壇消失了幾年的顧老大人繼續當盟主。
這就奇怪了,為什么秦德威對南京文壇盟主頭銜毫無興趣?
這與官職性質不一樣,沒有讀書人會不喜歡這種頭銜,哪怕是位列宰輔了,也會樂意多一個文壇盟主頭銜。
更別說南京具有特殊政治地位,與其他地方又是截然不同。
就是顧東橋自己,也沒有料到秦德威會這樣表態。
有那么一瞬間,十年怕井繩的顧東橋甚至懷疑,秦德威這是設下陷阱!還會有什么陰謀等著自己!
所以顧東橋也是愣了愣神,不敢接話答應,這要是個大坑,自己主動跳就太傻了。
面對疑惑,秦德威朝向眾人,澹澹的解釋說:“本人從兵部大司馬王浚川公手里接下了復古派的衣缽,將來志在主盟天下文壇,豈會局限于南京一地耶?”
眾人:“......”
很直接,很霸氣,很龍傲天的解釋!
如果要打分的話,大家一定會給秦學士打滿分,連扣分都不會有。不用怕秦學士驕傲,別人眼里的驕傲在秦學士身上只是基本操作。
原來區區南京文壇秦學士已經看不上了,秦學士想的是稱霸全國文壇,這就是格局。
顧東橋忽然放松了,秦德威今天終于不是來打自己臉的,看來不用水太冷了。
秦德威說完了也不給別人詢問機會,灑脫的直接就告辭:“我今日陪家人出游,只是順便路過此地,你們繼續。”
含秦量最高的三大年輕龍頭圍了上來,秦德威卻仍然沒有理睬,繼續往人群外走。
就是他口中忽然開始吟詩:“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
三人面面相覷,齊齊嘆一口氣。
秦德威重新與顧娘子匯合,又找主人家徐天賜借了畫舫,直接登船從東園北部水門出去了,然后泛舟出通濟門,繼續游樂。
而在東園陸地大門外,苦苦守候的焦秀才已經忘了時間,忘了季節。
他看著滿天星斗,感受著春夜的晚風,再次覺得這個世界對自己的惡意實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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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在嗎,本來想寫兩千字就睡,結果搞了四千字,就當是為盟主加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