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的第一天，周一。
在連續兩天的細雨蒙蒙后，驕陽冒頭、天際放晴、陽光明媚。
一大早，老周家的屋前屋后就熱鬧了開來。
這二天雨沒下多大，靠人力的活是半點沒法干。
不過，老周家周圍一圈已經大變了模樣。
像是屋東側原本那些雜草叢生、灌木林立、不規則土堆、碎石等等全部被一掃而空，現在是看起來有點泥濘，卻算平整的大塊空地。
屋西側自然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最大的變化是屋后臨山的坡。
原本在春夏連綿雨季中容易出現山體滑坡的自然現象，這是整個嘉魚橋居民幾乎都會遇到的狀況——
因為大多數房屋都是依山而建。
一般嘉魚橋這邊的解決方案是在距離山體腳部砌筑一兩米高的護擋墻。
當然也有更好的可以基本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從下至上進行梯田式修葺，避免山體頭重腳輕而引發滑坡；
效仿高速公路那樣砌筑護坡網；
滑坡邊界修截水溝、滑坡區內修筑排水溝、覆蓋植被防止地表水下滲。
嗯…這就是老周家采用的方案。
方案很好，一二三條都很妥善確保了山體繼續滑坡，缺點是造價不低，但這對老周家來說不是缺點。
如今梯田式修葺已經完成，護坡網、排水溝等所用的各類建筑材料也已經到場。
當然，前后不過一周多的功夫能做到這份上，基本是挖機、推土機的功勞。
人工只能是做一些旁的事情，比如從今天開始修建護坡…
“遠初啊，你們這條護坡真舍得下成本。”
“還要挖幾條水溝。”
“不過確實會管用。”
聽著直叔他們的打趣，又看周遠初打著哈哈應付，周寬沒過去湊熱鬧。
掃量著已經有了地基雛形的大片開闊地，周寬臉上有了笑容。
一點點將自己家改造成想要的模樣，大概是藏在中國人血脈里的基因。
沒別的，總得有個像樣的家嘛。
9點多，看著山腳第一排石頭落地固定，周寬回屋套上了大衣，稍微拾掇拾掇開上車出了門。
車轱轆壓在有點泥濘的土路上發出粘牙的聲音，車內掛件很是有些晃動。
一上硬化路面，立馬就變得平穩起來。
周寬也適時提了速度，穿過彎彎繞繞、繞繞彎彎的鄉間小道，匯入縣鄉干道后，車速才算是正式提了起來。
目光望著前方，單手把著方向盤，周寬嘴上嘀嘀咕咕：“保時捷那個銷售真踏馬厲害，這破賓利開兩天居然有點懷念卡宴了。”
時隔三天再去白華，周寬是應那位袁縣長出面代表縣書記、縣長的邀請，去縣府大院做客。
在周寬首次以周總形象在縣城亮相，便引來袁縣露面時，就會順理成章的發生。
就像兩天前的周五，黃維鳴依流程被正式增選為縣教育局委員一樣樣。
白華這個小縣城在某些事情上的效率相當高。
也從側面說明了白華的頭頭腦腦們對從粵A回老家的周寬周老板，有所求，而且希望能盡快落實。
其實并不令人太意外。
周寬本來就對很多人情世故較為了解，擅長與中年人打交道。
背后又有黃維鳴這個多少對白華狀況了解的二中校長；雖然遠在羊城為人民服務卻在白華有熟人、遠房親戚的林國福林處長的多頭指點。
一步步都能踩到點。
首先，白華夢捐贈的200萬早就實實在在匯入了白華二中的對公賬戶。
其次，白華夢的‘模擬學習游戲’軟件也確實是制作精良，讓二中師生交口稱贊。
最后，現在都村通網了，根據車牌查車輛歸屬不復雜，很容易就確定周總開著的賓利不是租車公司的。
正經事情上的條條框框都做到位了。
周總年紀雖輕，但排場與方方面面的細節講究一點不差；
又加那位袁縣親自接觸，見識到了周總談吐舉止大方得體；
這些方方面面，都說明了周總的不簡單。
所以，白華這樣一個招商引資十分困難的貧困縣，沒理由不主動跟‘招搖過市’的周寬聯絡聯絡感情；
跟錢不錢其實沒多大關系，關鍵是現在這年頭依然是經濟掛帥，招商引資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一個政績點…
粵A牌賓利一路駛入了縣府大院。
車還沒停穩，周寬就看到了縣府大樓里走出來一眾男女。
如此齊整，很顯然，大概車才開進縣城區這邊就得到了相關消息。
周寬下車才走兩步，一眾男女便迎了上來。
其領頭的是個周寬不認識的中年男人，戴著眼鏡，操一口不太包準的塑料普通話打著招呼：“周老板，你好你好，歡迎來家鄉的縣委縣府做客，我是劉青。”
見劉青往前伸手，周寬連忙很講究的伸出雙手，熱情招呼：“劉書記好。”
幾乎與劉青齊頭并進的還是個中年男人，也是笑著招呼：“周老板，歡迎！吳華。”
周寬再次跟人握手：“吳縣好。”
他雖然沒見過這幾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但一說名字，他就對上了號。
黃維鳴再拉胯，縣里的一把二把名字他還是知道的。
雖然迎接儀式很簡單，但也是給足了周寬面子，書記、縣長帶著幾個實權人物熱情出面。
倒是說不論是書記還是縣長他們都是操一口塑料普通話，倆都不是白華人。
而吳縣是講方言的。
并未出乎周寬預料。
估摸著再過幾年，連常務副縣這樣的職位也不會有白華本地人了。
方言也好、普通話也罷，怎么也不影響交流。
簡單的寒暄過后，周寬被簇擁著往辦公樓走去。
走上大門前第二個臺階時，周寬像是忽然回神，倒退了一步，抬腳用鞋跟磕著地面。
‘噠噠噠’的聲響中，濕噠噠的泥土從周寬腳上那雙看起來就嶄新的皮鞋鞋跟上脫落。
周寬面上歉意的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兩天下雨，家里地面泥濘，鞋子不小心就沾上了泥巴。”
“哈哈，不礙事不礙事。”劉青目光輕動，嘴上打著哈哈。
吳華也是面上帶了笑容，配合著笑了兩聲。
就這個不到半分鐘的小動作里，這些頭頭腦腦們心中各有想法。
事實上，周寬跟白華頭頭腦腦的‘交鋒’，從下車那一刻就開始了。
他的每一個大表情、每一個大動作，都不是隨意為之。
早在動身來縣城之前，周寬對著家里的穿衣鏡照了很久很久。
周一億的排面畢竟不是很夠，像他這樣身家的中小商人國內不少。
而且周寬本身有所求。
他在縣委縣府這邊想要達成：被動受邀在白華進行少量主動投資。
目的是早在白華夢正式落地后就開始形成的想法：讓白華夢更深入的落地白華，形成一塊可以被復制推廣開來的真正牌坊。
附帶一個小小的目標：讓自己和家人在白華可以享受到多方面的照顧。
別看白華這些頭頭腦腦看起來級別不高，現在也很殷勤，可如果發生了比較壞的交流結果，讓他們做成事可能不容易，壞事肯定一個比一個厲害。
別的不說，倘若發生一些擺不上臺面的事情，周寬總不能灰溜溜的帶著家人背井離鄉吧？
表現出張揚的姿態歸表現，待人接物方面該禮貌禮貌、該講究講究。
這個小插曲并未影響互相之間的熱情交談。
一路嘻嘻呵呵的走到了三樓。
與周寬預想的那樣，在劉青、吳華的引領下，一眾人走進了一間會議室。
雙方圍繞著長條會議桌相對落座，一邊是周寬個人，一邊是白華的頭頭腦腦，沒人坐中間主位，擺足了公開交流的架勢。
這場非正式會議由縣長吳華來主持。
“首先，歡迎周寬周老板來我們縣委縣府做客。”
說完，吳華帶頭鼓掌。
這間會議室里響起了不很響亮的掌聲。
周寬連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合掌朝各位致意感謝。
這種合十禮從古至今都很常見，一般情況下是表達感謝、感恩、尊重等意思。
依白華的習俗也是如此，落在眾頭頭腦腦眼里，自然是半點挑不出毛病。
就這么簡單的從院子里走到三樓，再到現在，了解周寬年紀的眾人又自動忽略了周寬的年紀。
吳華眼簾低垂了一下，嘴上說：“可能我們還有些同志不認識周老板，我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
“白華二中上屆高考狀元，現中山大學本科一年級學生，在校期間創立了白華夢，幾天前代表白華夢向二中捐贈200萬元用作教育基金，往后每年定向捐贈200萬…”
說到這里，吳華特地停頓了下來，抬眼望向對面的周寬，笑著說：“還得麻煩周老板做個補充。”
于是，周寬笑著回答：“基本上就是吳縣所說，就還有個不太大的互聯網公司，做一些簡單的業務，規模不大，幾千萬上億的樣子。”
從周寬嘴里這么輕描淡寫的敘說事實，總能很讓人覺得被裝到了。
就好比在座的頭頭腦腦。
他們從周寬亮相表現出來的方方面面，基本也是判斷出了周寬身家不淺。
根據周總每天都帶著上千萬在‘招搖過市’的家底來算，公司過億并不是很夸張的事情。
偏偏周寬這么一說，包括劉青、吳華都覺得心里有點‘難受’。
當然，也讓他們對周寬的了解更深入。
起碼現在他們知道了周總別的不說，裝逼還是很不錯的。
好歹都是在體制內廝混多年的老狐貍，吳華只是微怔，便打著哈哈說：“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周寬打了個哈哈：“吳縣過獎了，也是有些僥幸，主要是互聯網能讓價值被迅速放大。”
吳華笑著說：“周老板可太謙虛了，互聯網現在早已走進千家萬戶，可能開發出價值的人寥寥無幾。”
劉青面帶微笑，接過了話頭：“就好比，我們才知道教學也可以使用軟件輔助，迅速拔高學子們的視野。”
岔開到教育這個領域后，坐在會議室里的眾人都參與了討論。
有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就說：“是啊是啊，二中去年高考成績整體水平大幅上升，也與周老板有關，創新性的借助了科技手段。”
也有專職經濟的副縣長說：“我們白華相關方面的條件不怎么好，教育上的資源不夠豐富，與城市、大城市之間的差距相當明顯，沒想到周老板能另辟蹊徑通過軟件手段來拉平差距。”
“現在周老板更是特地開了公司研發出了更適合課堂的輔助軟件，實在是白華學子們的幸事。”
七嘴八舌說差不多時，劉青似模似樣的提了句：“吳縣，正好周老板就在這里，你們縣府對這方面是不是有些安排？”
“正在研究向縣里所有高中推廣。”吳華很有默契的附和。
聞言，周寬連忙一臉感謝的說：“感謝縣委縣府對白華夢的大力支持。”
接著一副誠懇的口吻說：“說起來創立白華夢是我的一個個人夢想，至今都沒有盈利計劃，包括現在二中使用的‘模擬學習游戲’軟件暫時也沒有收費計劃；將來計劃收費定價不會高，哪怕一直虧本也要做下去。”
初步的交流還是走寒暄的模式。
加深雙方之間的了解。
這種非酒桌式商談，很令周寬滿意，所以他的信息開放度就會隨之高一些。
當然，他也是特意釋放出一些信號的。
總之，周寬話里話外的意思，有點讓眾人包括劉青、吳華心里多少有點意外。
吳華很快接過話頭，望著周寬，神態中很是贊嘆的樣子說：“不怪周老板如此年少有為。“
“是啊是啊…”
大家附和幾句后，吳華頗有感慨的說：“白華窮啊，地理位置也不優越、物產不豐，進入新世紀新時代，也一直沒能摘掉貧困縣的帽子。”
就在吳華要往下說時，周寬忽然不動聲色的順嘴感嘆：“是啊，家鄉窮啊，道路狀況也不是很好，方方面面確實難啊。”
吳華醞釀半天的感慨被周寬這一句話弄得稀碎，低垂著眼簾，心中大罵‘老狐貍’！
包括袁縣等幾個頭頭腦腦也是面上神態不變，心中各有腹誹。
連劉青都垂下了眼簾。
周寬表現出來的心思通透，以及對方方面面事務的了解度，實在是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想。
能在今天坐進這間會議室的人，沒有一個是傻子。
很多都是在體制內攀爬打滾二三十年的人，心思不要太圓滑。
他們可能不會做生意，也可能不會發展地方經濟，但情商個頂個的高，周寬這看起來甚為感嘆的語氣中真實的意思，他們不要太懂！
再想到他周老板還未進辦公樓就磕鞋跟的泥土，周寬話里的意有所指簡直是不能再明顯了。
將眾人面上幾乎沒有變化的神態盡收眼底，在心中各有計較時，周寬半點沒停頓，很是坦誠的說：“雖然我僥幸在羊城那樣寬松的商業大環境中有了一些不足道的商業成就，但我的家、我的根在白華。”
說著，周寬望向對面的頭頭腦腦：“所以也希望能夠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多回饋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