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滸先是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道興奮的光,但一扭頭立刻換了個心平氣和的表情,淡道:“確實是個稀罕物,不知二位是從哪里抓到的?”
蕭千夜攔在安格身前,生怕他會說漏嘴被柳滸察覺,憑借這么多年對飛垣地勢的了解,立即淡定的回復道:“當時我們兄弟倆沿著六樗山的通路一直往北,發現那附近受損極為嚴重,我倆本來就對這里的地形不太熟,本想著禁地深處太過危險準備回頭的時候就發現這家伙昏迷在一處碎石堆附近,當時我這兄弟立即就試了一下引游盤,也是像剛才一樣直接斷裂,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遇見這么稀罕的事,聽聞二爺大名,就立即送來了。”
“哦?”柳滸眉頭緊皺,沉吟片刻,然后展眉笑道,“難怪人都說新手上路更容易遭遇稀罕事,我在這六樗山四十年都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倒是被你們兩個外人撞見了,這是命,天注定,算你們運氣好。”
蕭千夜驟然瞥見柳滸臉上一閃而逝的失落,引游人這一行天賦和努力固然重要,但異族人被惡劣的生活環境所逼一退再退,如今早就退到人跡罕至又極其危險的禁地深處去了,引游人想要抓捕罕見血統的異族人,運氣也是極為關鍵的因素,畢竟異族人也需要必要的物資保證生活,一直在地下裂縫里茍且偷生的圣盲族不也要時常出去采購?
但他隨即無聲冷哼,眼底泛起一絲厭惡之色,柳滸是在為自己不曾抓捕過六靈六圣而遺憾嗎?如此毀滅人性的“職業”,他竟然真的當成畢生的事業在做?
安格湊過去,嬉皮笑臉的聳了聳肩膀,似乎是察覺到了蕭千夜身上那一抹不快,立即清了清嗓子打岔道:“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嘛!這是老天爺覺得我們兄弟倆有干這一行的天賦,這才賞臉讓我們逮著個稀罕的回來,但是比起二爺您身經百戰,我倆這點狗屎運實在微不足道,就那個…二爺,我有個不情之請,我久仰您的大名了,據說您的八仙莊門下有一席‘八仙宴’,用的可是最上乘的食材,我就好奇,想見一見,不知道您…”
柳滸贊許的看著他,蕭千夜反而不說話了,他們一唱一和,性格之間倒也完美互補,安格拱著手做懇求狀,只聽柳滸長嘆一口氣,最終還是擺擺手,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勸他們:“這一行不景氣了,你們兄弟倆也趁早改行干點別的活去吧,我那八仙莊要不了多久就得關門大吉,食材嘛…也只能趕緊消耗了,不過你倆能在我金盆洗手之前送來這么稀罕的東西,算是圓了我多年遺憾,我倒是可以破例帶你們逛一趟食庫。”
安格大吃一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八仙莊的食材都是經過嘗鮮堂篩選之后送進柳滸府邸的,但是“食庫”則一直是個謎團,除了幾個心腹大管家,沒人知道入口!
他和蕭千夜心照不宣的互換了一眼神色,看來這柳滸是真的察覺到上頭的壓力有意金盆洗手不干了,否則也不至于這么輕而易舉的答應帶他們進去參觀吧?
柳滸先是讓兩人將明溪重新綁好,又命人將朱心引游盤抬了回去,這才想起來后院的另一邊還有一伙人,原本得到這種連朱心引游盤都無法辨別身份的異族之后他就大為興奮,這會倏然瞥見地上躺著的女子又是眼眸一亮,蕭千夜將明溪交給安格,自己則假裝湊熱鬧的跟了過去,對面那伙引游人警惕的看著他,立即走過來一個故意攔在他身前不讓靠近。
蕭千夜只得遠遠的看著,柳滸主動俯身彎腰將昏迷中的姑娘翻了個身,摘下她頭上套著的麻布袋子認真看了看,這時候旁邊的伙計立馬遞上來一個寫著數字的白玉引游盤,柳滸只是瞥了一眼就點點頭示意他退下,他拖著下顎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又和旁邊的引游人低聲交流著什么東西,最后對管家揮揮手,指了指地上的女人,再指了指明溪,命令道:“這兩個先放一起,送到食庫去。”
“是。”管家立即招呼手下開始干活,安格緊張的拽著一個伙計的胳膊不放手,著急的問道,“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們兄弟去參觀一下嗎?別急著運走啊,我們一起去!”
柳滸轉過來對他笑了笑,那笑容真心藏著鋒利的刀,慢慢說道:“小兄弟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人送外號‘虎蛇’,不會騙你們的。”
安格還想爭執就被蕭千夜按住,只得悻悻吐了口氣,眼睜睜看著明溪被幾個伙計抬了下去,蕭千夜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對面的女人,終于在伙計將人翻過來抬起的一剎那目光驚詫的看清了那張臉。
頓時,蕭千夜的腦海中“嗡”地一聲作響,只覺得眼前一熱,半晌沒過神來,那女子面容清麗,若是以人類的角度而言,不過二十左右風華正茂的年紀,她身著一襲綠衣,一頭黑發早已經凌亂不堪,但那張臉卻將他的記憶一瞬拉回到白教一戰!是岑青?她竟然會是白教的另一個大司命,岑青?
白教千機宮下就是神農田,神農田繼續往下則是一段風雪肆虐的雪原,那里有聳人聽聞的“骨咒”、“血咒”,操控著雪下白骨永不停息的對他發動進攻!那是他回到飛垣的第一戰,也是最為艱難的一戰,而在他好不容易帶兵攻入千機宮以封十劍法險勝大司命岑歌之后,時任教主飛影和另一位大司命岑青就已經神秘失蹤。
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因為身為風魔的大哥在暗中出手相助,這才幫助那兩人逃脫了軍閣的追殺,飛影之后就一直跟著大哥,岑青則就此下落不明。
怎么回事?蕭千夜一時無法思考,之前明溪還跟自己提起過她,大哥甚至還親自去六樗山附近找尋她,怎么一晃眼,她也變成“食材”被引游人抓了?
蕭千夜疑惑的看著那一伙引游人,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岑青是祖夜族的人,先不說她本人就精通一些巫術,后來又在白教擔任大司命一職,怎么看也不像是會輕易被幾個引游人抓住的吧?
正當他不解之際,那伙人中走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蕭千夜心中警惕,又見對方臉上浮現出幾分傲然之色,明明是個干著見不得行業的引游人,一雙眼睛倒是正義凜然透出雪亮的鋒芒,他對蕭千夜友好的伸出手,嗓音也是深厚沉穩,正色說道:“原以為二位是外人,想不到抓到的人比我們還稀罕,兄弟愿不愿意賞個臉喝上一壺好酒,也好讓我們幾個討教討教經驗?”
安格沒好氣的拽了他一把,心不在焉的拒絕,男人不以為然的露出一絲笑容,執著的邀請:“也就一壺酒的時間,耽誤不了二位參觀食庫,而且…”
他將目光轉回蕭千夜,即使這個人滿臉胡子加黑麻,但那雙眼睛卻是像極了記憶深處的某個人,男人深吸一口氣,像是試探,又像是提醒:“這位兄弟是不是不會喝酒?別是一杯就倒,所以不敢答應吧?”
蕭千夜在認真思考著這句話,他不善飲酒這件事一早就在飛垣傳開過,真心有意巴結他的高官權貴會提前在給他準備的酒中摻水,而那些想借機讓他出丑的人則會想方設法的找人灌酒,這個人突然拐彎抹角的說起這些,莫不是有意要暗示他什么事情?再一想起剛才被一起運走的岑青,蕭千夜總覺得這里面另有古怪,于是抬眼望向他,淡淡回道:“我確實是不太飲酒,但現在總得等二爺的命令才能去參觀食庫,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在此之前倒也想和同行交流交流經驗,說不定引游人干不下去之后,還能另外找事情做。”
“喂…”安格暗暗戳了他一下,蕭千夜對他笑了笑,“一起吧。”
安格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但眼下柳滸不知所蹤,他也沒辦法只能稍安勿躁,拉套著腦袋一起跟了出去,幾人隨便找了一間酒館坐了下來,店家悶悶的抬起眼皮掃了他們一眼,原本城里物資匱乏他已經想關門回家睡覺去了,這會才準備關門又來了客人,但再一敲發現幾人都是引游人的裝束,店家郁悶的癟癟嘴,也不敢得罪,隨手拎了一壺酒放了幾個杯子就走了。
剛才的男人其實也沒有真的喝酒,他讓幾個同伙去了另外一桌,自己坐在蕭千夜對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許久,他心中猶豫了片刻,終于緩緩抬起頭來,眼眸微微瞇起:“這位兄弟臉上的胡子是假的吧?我看你也就不過二十多歲,其實小兄弟這幅體型并不適合引游人,引游人出入深山密林,大多是些身材矮小靈活矯健之輩,但我看你,更像是常年用劍或者用刀的習武之人。”
蕭千夜轉著酒杯,心有所感,也是漫不經心的回道:“這句話用在你身上也不違和,甚至你們這伙人,都不像是引游人。”
“我應該見過你。”男人低下聲音,但也不敢確認,蕭千夜半閉著眼睛沒有回話,只聽見一聲急促的喘息,對方用手敲了敲桌面,又將手指豎起指了指天空,低道:“我在地面,你在天空,我應該見過你很多次。”
“哦?”蕭千夜心里咯登了一下心,閃電般轉過無數念頭,他巡邏八年都是乘坐專屬的天征鳥,大多數人如果見過他,那確實是在地面仰視天征鳥。
男人也察覺到他這一瞬神態的微妙變化,好似在心中確認了什么東西一樣,一直正氣凜然的目光沒有驚慌,也沒有仇恨,只是就這么淡淡地看著他,慢聲細語的說道:“剛才那位被你們送給柳滸的年輕人到底又是什么來頭?其實我們一早就聽到一些風頭,據說帝都高層有意針對五蛇一網打盡,甚至聽說…有幾個重要的人也參與其中,正好這次六樗山事變之后大批異族人落入引游人之手,阿青她不放心,非要親自涉險進去救人,我們也攔不住,只能配合她演這出戲,你們該不會也是同樣目的吧?”
安格倒吸一口寒氣,腦子漿糊一樣混亂,蕭千夜稍稍理了理思緒,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問道:“你們是從何得知這些風頭?”
男人左右望了一下,眼中彷彿有幾分譏笑,又有幾分蒼涼:“是從赤晴那里聽說的,那家伙其實一直在為帝都高層辦事吧?我們祖夜族因為他的原因被迫遠離故土,岑歌出事之后,阿青也移居到了魑魅之山深處和我們團聚了,這回赤晴忽然跑來找她,莫名其妙就說了好多事情,原本阿青只是擔心六樗山附近的異族會被引游人所傷,她會些巫醫之術就想出來幫忙,所以就…”
男人嘆了口氣,明明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臉上倒真是露出女人般的憂愁,怕他不信,又解釋道:“赤晴給了我們一些藥,能遮擋身上異族人特殊的氣息不被引游人察覺,所以我們就假冒引游人把阿青送了進去,想看看能不能將里面的異族救出來。”
蕭千夜微微低頭,想起赤晴和岑歌那些往事,彷彿突然有幾分感慨,沉默了一下,道:“也好,有岑青在他身邊,我也放心多了。”
男人疑惑的看著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赤晴找到岑青的時候,他曾想直接把那家伙趕出去算了,但見他真的沒有了從前的陰郁,一雙不知道從哪里得到的眼睛透出真誠,阿青又是個心軟之人就留他聊了幾句,然后隱居在禁地深處的他們才知曉了外面的世界發生了無數翻天覆地的大事,尤其是在得知帝都高層終于要對橫行的五蛇出手整治之后,岑青便一口允諾會盡自己一份力。
畢竟五蛇之一的“虎蛇”柳二爺,是真真正正威脅著無數異族生命的惡魔。
而在赤晴的言語中,曾提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人,這個人就是曾經的軍閣主,現在碎裂的始作俑者,蕭千夜。
在嘗鮮堂見到這個人開始,他就感覺這雙讓他背后冷汗涔涔的眼睛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見到過,真的是他…他竟然也參與到了五蛇的剿滅計劃中?這個人身上的秘密撲朔迷離,真假難辨,到如今甚至已經被罵為上天界的走狗,連鳳姬大人都提醒過要遠離他,可為什么他會出現在這里,難道真的如赤晴所言,另有隱情?
完全想不明白這其中到底是怎樣的復雜,但眼下這些都沒有同伴的安危重要,男人抓了抓腦袋,深吸一口氣,最終只是認真的舉杯敬酒:“其它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阿青…麻煩你們一定也要保護她的安全!”
蕭千夜看著那杯酒,抿緊了嘴唇沒有說話,那雙明亮的眼睛正在殷切的看著他,終于讓他抬手接過酒,點頭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