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領著他一路往下,直到頭頂封魔座的冰藍色光線徹底消失,才又從更深的地方出現了一絲奇妙的血光。
他忽然就想起舒少白所在的那處血色湖泊,那種明明看起來沸騰翻滾的血液,冒出來寒入骨髓的血氣,甚至在觸摸之下,會有蝕骨之痛!他每時每刻都在忍受著那種撕裂的劇痛,就那么持續了一千年!
蕭千夜停下腳步,對著虛空不解的問道:“你為何帶我來這里?總不會是想帶我看風景吧?”
“呵…這里的風景倒是沒什么好看的。”舒少白回應著他的話,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擔憂,“坦白而言,夜王破壞四大境的封印,甚至找到我,應該都是遲早的事,所以我必須提前做好一切準備,以備不時之需,你也是古代種的后裔,甚至有戰神之力加持,如果有一天所有的封印都被破壞了,或許、或許你仍然有辦法…”
“有什么辦法?”蕭千夜眉頭緊蹙,已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毫不客氣的道,“你該不會指望我像你一樣,永生永世躺在那個湖里,靠自身力量拉扯碎裂之力吧?”
“你不愿意嗎?”舒少白緊跟著追問,蕭千夜想也不想一口拒絕,“不愿意。”
“哦,也對。”舒少白并不意外,沉吟了一會,接道,“那就當是我告知你方法吧,不僅僅是這里,其它幾處的封印所在地也是一樣的,它們是被我身體的一部分鎮守,所以才能和陣眼中心的我產生共鳴,一齊拉住破碎的地基,所以你走進封魔座的同時我就能知道你來了,才能像現在這樣和你對話,你沿著水流一直向下,就能看見它。”
蕭千夜猶豫了片刻,還是聽了他的話跟著水流繼續走,血腥味越來越濃,一個類似的湖泊出現在眼前。
他的目光在看見湖心那個東西的時候赫然變得恐怖,不可置信的大步走到湖邊——那也是一只斷裂的黑金犄角,只是上面蘊含著類似夜王的神力!
“你也折斷了它?”蕭千夜驚呼出口,舒少白頓了片刻,遲疑道:“什么叫‘也’?”
“上面封魔座上的魘之聲,它就是被古代種的犄角鎮壓著才一直無法脫身。”蕭千夜煩躁的轉著劍靈,感覺心里燃起有一絲莫名的情愫,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這些家伙怎么能這么輕易的折斷自己的犄角!
“那是他小題大做了。”舒少白立馬就明白他指的是誰,反而是毫不客氣的指責了一句,“區區一只魘魔的魘之聲而已,以他的能力根本不需要折斷犄角來封印…”
“我已經訓過他了。”蕭千夜不耐煩的接話,舒少白驚了一下,發覺蕭千夜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些什么,他仔細觀察著眼前人,發現他的神態之間有些異常,好像有其他人的氣息在身體里不經意的游走,隔了一會,蕭千夜忽然回過神來,眼睛雪亮,問道,“圣盲族的大長老說那只黑金犄角的力量是在這近百年的時間里忽然弱化的,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舒少白想了一會,雖然有些猶豫,還是小心的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那多半是因為主人不在了。”
蕭千夜一時怔住,唇角忽然浮起枯澀的笑,他默默低下了頭,隔了許久才發出掩飾不住的崩潰笑聲:“也就是說他死了吧?”
舒少白不敢輕易接話,感覺到他的身上赫然涌出痛徹心肺的哀傷,卻還極力隱忍著情緒。
為什么…為什么這個人會因為一只古代種的死亡情緒如此動蕩?那分明不是出自他自身,而像是他靈魂深處的另一個人。
還活著嗎?那位上天界的戰神,難道真的還活著嗎?
千里之外的陣眼處,舒少白直勾勾的望著眼前的虛無,他也曾繼承了夜王的身體、能力甚至記憶,但從來他沒有感覺到夜王的情緒,無論是對上天界的同修,還是對座下萬千異獸,所以他輕而易舉的出一個結論——古代種不會繼承原主人的感情,可為什么蕭千夜會產生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究竟是因為夜王本就無情,還是那只名為“蕭”的窮奇和帝仲之間過于深厚的羈絆?
可真讓人羨慕。
舒少白忽然苦笑了一下,蕭千夜也才回了神,他的眼角赫然掛著一滴淚,在他自己都沒察覺之際,沿著臉頰輕輕滾落。
“如果他死了,那多半是自己不想活了。”舒少白淡淡安慰了一句,那樣的回答卻仿佛一支利箭射中了他,蕭千夜搖著頭,然后又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的,它就是那樣莫名其妙又異想天開的性子,跟著我的時候就一直很任性妄為,那個蠢東西,我給了它無上的力量,足以讓它睥睨天下,連上天界也無法再傷害到它,可它偏偏卻想完成我的愿望,哈哈…它到死都還記得我跟它說的愿望。”
“什么愿望?”舒少白不動聲色的牽引著他的記憶,見他用力按著額頭,整個人像掉入了夢魘,喃喃自語,“那應該是在尋找浮世嶼的路上吧,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根本找不到,只不過是隨它開心罷了,反正我也沒有想去的地方,它忽然問我,如果一直都找不到浮世嶼,您還有什么其他的愿望嗎?它說它隨時可以放棄浮世嶼,來幫我實現其他的愿望。”
“我能有什么愿望呢…”蕭千夜赫然睜眼,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另一個人的記憶里,“我告訴它,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而已,為了達到上天界,我和我的同修們付出了太多太多,然而等我們真的踏足神的領域,成為天空的主人之后,卻又有了更多的分歧和爭執!如果早知道成為神的道路是如此孤獨寂寞,那我寧愿只是一個普通人,它記住了…那個蠢貨,我跟它說了多少話它記不住,偏偏這句話記得這么清楚。”
“普通人嗎…難怪。”舒少白想起片刻前和蕭千夜的對話,忽然間恍然大悟。
“我一直在看著他,看著他一點點變成一個真正的人。”蕭千夜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但是眼里的淚水卻控制不住一直滑落,“他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像個初生的孩子,畢竟我給他的東西都是普通人根本用不上的,我看著他一點點融入人類的世界,一點點隱瞞自己的血脈,學著和別人交流,開始嘗試幫助他人,我一直看著他,直到自己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話音未落,蕭千夜眼里的光芒一變,他驚訝的摸了摸自己濕潤的眼眶,舒少白沉了口氣,嘆道:“你醒了?”
“我…”他不可思議的搓了搓手指,是眼淚,他竟然不知不覺的在流淚!
“應該還是受到靈鳳之血的影響吧。”舒少白其實也無法完全解釋他之前的反常,只能猜測道,“畢竟是神鳥之血,又曾經灼傷戰神,你或許每一次觸碰都會讓記憶復蘇。”哈哈文學網 “阿瀟…”蕭千夜默念了一句,確實在地下城里他曾經抱起過渾身是血的云瀟,只要她在身邊,自己的身體總會出現這些異常。
“說起來,她似乎也傷的不輕。”舒少白輕笑了一下,果然見他神態微微緊張,又道,“有一件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但是我不建議你嘗試,準確來說應該是…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我不建議你輕易嘗試,如果有一天她受到足以致命的傷害,或許唯一能救她的東西,恰好就是死亡。”
“什么意思?”蕭千夜已經擦干了眼角的淚水,恢復到了一貫的冷靜,舒少白頓了一會,整理著語言,“那時候夜王把若寒綁在天柱上,他借用靈鳳之火屠殺了百萬生靈,那些枉死的惡靈瘋了一樣撕咬著她的血肉,把她的每一寸皮膚都咬的支離破碎,骨頭、血液甚至內臟…她是真的死了一回,才帶著身體里的熾天鳳凰浴火重生。”
“其實我沒有來得及救下她。”舒少白的聲音頓時帶上了幾分苦澀,“或許我該再早一些咬斷夜王的脖子,但是我沒有把握…夜王是看到她重生的剎那才因過度的興奮放松了警惕,給了我偷襲他的機會。”
“靈鳳一族是可以重生的。”隨后,舒少白堅定的道,“想重生,必須先死亡,甚至現在的這幅軀體也會徹底消亡,我之所以不建議你輕易嘗試,便是因為無法保證她死亡之后能否像若寒那樣活過來,她畢竟只是人類的身體,和若寒相比仍是有天壤之別,但你不妨記住我的話,也許在絕境之時,能救她一次也不一定。”
死亡…蕭千夜死死盯著虛空,在飛垣的信仰里,生命沒有輪回,死亡即是一切的終結。
“當然,那一天最好還是不要來更好。”舒少白低低補充了一句,閉上眼睛眼前全是鳳若寒的影子——浴火重生的鳳姬真的還是曾經的那個小姑娘嗎?她依然美麗善良,依然對自己溫柔如水,但也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刻骨的冷漠如霜,飛垣墜天,她既能耗盡靈鳳之息托舉孤島墜海,又能不管不問放任萬千異族被屠殺滅盡,她是如此的矛盾,時常會做出一些判若兩人的行為。
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無論她變成什么樣子,她都是自己想要豁出生命守護的人。
“送我出去吧。”蕭千夜打斷他的思緒,有些疲憊。
“也好。”舒少白也沒有強留,水流應聲將他圍住緩緩托舉,就在此時,蕭千夜又忽然脫口,問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可以教給我一些兇獸才能擁有的力量,你指的應該就是那種半人半獸的形態吧?”
水流也稍微停頓了一會,舒少白笑了笑:“確實,但是不是現在,因為你身上有夜王的冰封之力束縛,即使我教了你,你也沒辦法自主控制,所以我才說要等你從帝都手里救回自己這條命,因為夜王就在帝都,你們現在回去,一定會遇見他,而你想要從他手上脫身,就必須自己沖破這股冰封神力。”
“只是脫身嗎?”蕭千夜試探的反問,舒少白也索性直言,“能平安脫身就是最好的結果了,我說了,沒有古塵,你就沒資格做夜王的對手。”
話音剛落,水流變得湍急,等他再睜眼,自己已經身處圣盲族的古祭壇中心!
此時地下河已經淹沒了古祭壇,中心的封魔座幻象也在他出來的一瞬間玻璃般破碎,那些碎片沉入水中,散發著幽暗的藍光。
蕭千夜足尖掠過漫出來的積水回到岸邊,再看長老院里的石像,他臉上的五官已然散去,腳下的卻神龕紋絲不動,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大長老。”蕭千夜有些顫抖,咬著牙,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建議,“信物的力量會越來越衰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完全喪失,而且不久的將來一定還會有更為棘手的敵人想要破壞封魔座,請您帶著圣盲族,盡快離開這里吧。”
“離開!”大長老不可置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蕭千夜再次認真的點頭,“一定要趕緊離開這里,封魔座里不僅有魘之聲,帝都很快就會找進來。”
“下面還有什么?”赤晴焦急的詢問,他一早就察覺到封魔座應該不僅僅是關押魔物的地方,這里有著和雪碑類似的法陣,那一定也是和碎裂墜天相關的東西!
“是…四大境的封印。”蕭千夜頓了一會,還是對他們坦白決定說出實情,“風魔不是曾經調查過飛垣的地基情況嗎?那你們肯定知道這座孤島的地下是支離破碎的,它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強行拉攏在一起,才能保持現在這樣表面穩定的情況,這股力量的中心被稱為‘陣眼’,它的‘網’位于四大境,封魔座就是其中之一。”
“是誰告訴你這些的?”蕭奕白眸中神色微微一變,敏銳的追問。
“是陣眼。”蕭千夜直視著自己的兄長,“是曾經吞噬了夜王的那只窮奇,那只最初代的古代種。”
赤晴和蕭奕白不可思議的互望了一眼,大長老顫顫的伸手指向石像,不死心的追問:“您讓我們盡快離開…那位大人,他不會再回來了嗎?”
“他不會回來了。”蕭千夜空茫的眼睛木訥的望著大長老手指的方向,苦笑,“他死了,圣盲族自今日起,不必再守著當年的承諾了,離開這種暗無天日的地下,去別處開始新生活吧。”
大長老咬唇不語,陡然感覺心口一窒,隱隱作痛。
“回去吧,好好休息,我們還得趕去帝都。”赤晴趕忙勸了一聲,扶住大長老,生怕眼前的老人再受刺激,又指了指那個神龕,為難的道,“那個東西怎么辦?是一起帶走,還是就留在這里?”
蕭千夜沉默了片刻,忽然轉身往水中走去,又道:“他留下的東西,就由我來保管吧。”
他俯身抱起破舊的神龕,額頭上再度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然而這一次他卻是暗暗加重的手上的力道,仿佛想將這根犄角融入懷中。
——無論時光如何輾轉,你最終將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