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天光,披落在身。
猶如燈盞攏火,心中一片溫暖。
余青水握著那枚竹簡,感受著這枚細狹竹簡中蘊藏的力量,絲絲縷縷,直入心檻,在握住竹簡的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先前撐舟抵達霧江邊界時,寧奕所說的話。
勐山霧江,有樣東西,鎖住了所有人的命。
整座勐山,雖然大霧繚繞,但在少年眼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清晰到每一株草木,每一只鳥雀,每一個人,都烙入眼簾,他看見了這座勐山的命運,也看到了勐山每個人的命運。
有一條無形的絲線,蜿蜒曲折,從他們的額首眉心之中滲出,四面八方如河流般匯聚,最終匯入這枚竹簡中。
而竹簡就握在自己手里。
他感受到萬千份薪火點燃的溫暖。
這是勐山地界,數萬生靈的命運,加持在一起的自由。
飛劍上,寧奕和徐清焰對視一眼,眼神復雜而又微妙…從入手到掌控,不過一息之間,“命字卷”便被余青水煉化掌握。
完美適配者。
怪不得,五百年前,余青水走出南疆,便震驚大隋天下。
在勐山,他便得到了“命字卷”的認可!
九叔握著鐵釬,插在山頂泥濘之上,他咬著旱煙,望向穹頂那被光芒擁覆的少年,咧嘴笑了笑,緩緩噴出一口煙霧。
少年也對九叔笑了笑。
“今日…我予你們,自由。”
余青水握住命字卷,俯瞰山嶺,一字一句說道,開口剎那,穹頂一道光柱垂落,無形的命運之力,激蕩開來,將勐山地界的束縛徹底打開——
勁風席卷山陵,吹過每個人的面頰,勐山山頂,避難江潮的平民百姓們,被勁風吹過,睜不開眼,摟抱著孩子的婦女,佝僂脊背的漁民,護著妻兒的老獵人…每一個人顱內,都響起了輕輕的一道絲弦斷裂之音。
“嗡”的一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斷裂了。
這種感覺,玄而又玄。他們頭一次真正感受到被風吹拂的自由感,從頭到腳無比輕盈,自身似乎都化為了風的一部分。
勐山的霧氣寸寸破碎,大山之外的山海展露出真正的面容,山海之外仍是山海,但這一次遠眺,卻不再會有無窮無盡的絕望。
這一次,山海之外,亦是自由。
勐山的山頂,微風拂過,榕樹撐天,落下一片蔭涼,松鼠叼著榛果飛快地跳入樹蔭之中,收起長長毛尾,一邊啃嚙榛果,一邊打量著樹蔭下的少年。
一塊小小的木碑,立在勐山山頂,榕樹樹下。
這里視野遼闊,一眼望去,可以看見遠方層層疊疊的山海,待到夜幕降臨,便有漫天星光垂灑。
兩鬢略有些斑白的少年,跪坐在木碑之前,緩緩俯身,重而無聲地磕了三個頭。
余青水神情肅穆,凝視著木碑,泥坑之下躺著那位闔目微笑的老人,她的眉心同樣有曲折蜿蜒的絲線溢散,只是顏色卻是黑色的,而且像是一炷焚盡的檀香,燃燒到盡頭之后,只剩下一截無法捕捉的灰白線頭。
死去之人的命運,已經走到了終點。
他想要抓,卻無法抓住,想要觸摸,亦只是徒勞。
“阿婆…”
少年深深吸了口氣,輕聲笑道:“我看到山海外面的景色了,真的很美。”
微風吹過。
榕樹簌簌搖晃,滿樹葉海似是回應,少年閉上雙眼,腦海中回想起老人溫馨和藹的笑容。
許久之后。
余青水緩緩站起身,望向身后等待的兩人。
在他視線中。
寧奕和徐清焰,額首并沒有所謂的絲線伸出…與所有人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有命運,各種顏色,長短。
而偏偏寧奕和徐清焰沒有。
這是兩個無命運之人?亦或是說…他們的命運,不在這里,不應該被自己所看見?
余青水輕輕笑了。
答案已在他心中。
“謝謝你,寧奕。”
余青水揖了一禮,神情復雜,道:“如果沒有你,我恐怕…已經死了,更不用說離開勐山。”
寧奕看著少年,聲音有些沙啞,道:“你不必謝我,這一切…是應該的。”
他從未來而來。
來報答徐清客先生當初在長陵的救命恩情。
少年伸出了手掌,攤開掌心,那有一灘幾乎被碾成泥的花瓣碎片。
“這是?”寧奕吃了一驚。
“南花。”余青水聲音很輕地說:“花婆婆在死去的那一刻,將南花給了我…她看到了花開,下一瞬間被影魚吞噬,徹底化為虛無。”
花婆婆說她做了一場夢。
在夢中看到了少年與花開。
或許…那并不是夢,追逐熾烈的飛蛾哪怕燃盡自己,亦要擁抱烈陽和光明,等待南花花開的癡心人,已經化為一具具白骨,只要能看到花開,哪怕自己灰飛煙滅,也便不重要了。
“這朵花真的很美。”
少年笑了笑,“所以我把它撕了。”
他的語氣,像是在敘說自己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寧奕知道…親手撕掉南花,意味著什么。
陵月見證了南花花開,于是將自己人生的一切,都搭在了尋找黑暗建木的旅程之上。
袁淳先生為了對抗貪婪和邪念,將自己囚壓在春風茶舍見不得人的幽暗地底。
而余青水,不僅對抗住了南花帶來的貪婪,而且還親手撕掉了這朵妖花…
“我想,這朵花,并不像你們說的那么可怕。”少年撓了撓頭,輕聲道:“我看到它的那一刻,只覺得它美。然后我仿佛看到了自己過往的一生…這一切如夢如幻,真實而又虛假。所以,我撕掉了它。”
寧奕從少年掌心,輕輕捻起一枚南花碎屑。
他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余青水說得可能是正確的。
南花,未必就是引誘人墮入黑暗的妖花,它的確生得極美,在花開之時如果凝視,會頓悟開竅,照見過往…陵月因南花而癲狂,袁淳因南花而自鎖。
或許,這就是一朵照見本我的花?
只是,誰人心中沒有惡念?哪怕是在山溝里長大的淳樸少年,亦不能避免。
寧奕看著余青水,猛然想到了縫隙界的那具肉身。
等一等。
如果余青水撕碎南花,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那么為何在縫隙界內,還有那么一具墮落肉身?
他想要開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無形的規則之力束縛住他…即便有時之卷加持,天道規則也不允許來自另外一座時空的旅者,做出真正改變歷史進程的舉動。
看著寧奕欲言又止的模樣,少年笑著撓了撓頭,道:“那些影魚瘋狂地找尋南花…它們的初衷,好像跟我們之前猜想的也不一樣。驅動它們的力量,似乎就是‘毀滅’本身,所以當我撕碎南花的那一刻,它們徹底癲狂了。”
頓了頓。
余青水回憶著自己撕碎南花時的畫面,喃喃道:“就像是…迎來了解放。”
寧奕沉默了。
是的。
影子本身就是“毀滅”和“破壞”的代言詞,它們將原始樹界侵吞殆盡,啃噬著永恒之樹。
如果沒有猜錯,南花就是原始樹界,那巨大古木上的初始之花。
南花的花屑,啟發了寧奕。
影子的起源…似乎只差一層窗戶紙,就可以捅破了。
還差一點。
“這些東西,該怎么殺死呢?”
少年撓了撓頭,他長嘆一聲,陷入了這個謎題之中,喃喃道:“不死不滅的生靈,身體里蘊藏著海潮般宏偉的力量…凡人想要殺死神靈,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吧?”
咯噔一聲。
這句話,給予寧奕最終的啟發。
寧奕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按壓在原地,連挑眉這種簡單無比的動作都無法做到。
他望向身旁,徐清焰同樣神情緊繃,面色蒼白。
時之卷的力量…抵達極限了…
“寧先生,徐姑娘…”
“我好像想到了解決的辦法,只需要點燃…”
余青水回頭望向阿婆的墓碑,語氣欣喜的開口,然后陡然停住。
他重新轉過身。
面前,只剩下那株靜謐幽寧的巨大榕樹。
陪伴自己度過勐山漫長歲月,朝夕相處的寧先生,徐姑娘,只一轉眼,便不見蹤影。
樹葉簌簌作響,如海如潮。
“寧先生…”
“徐姑娘…”
少年怔在原地。
他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可如今,回應自己的,只有葉鳴,風響。
他們的來到和離開,都是那么的安靜,安靜的像是一場夢。
來時沒有問好,離去沒有告別,這一切就像是折疊的白紙,折去了開頭,只留下溫馨的過程。
只是,勐山的霧退散了。
那枚竹簡的溫暖還在。
四周的一切,都在提醒余青水,這是真實發生的…并不是一場夢。
“這樣…也好。”
少年低聲落寞笑了笑,從勐山山頂緩緩離開。
回到宅子,一個人孤獨的收拾行李。
無意間發現,徐清焰桌面的燈盞底座下,竟然壓著一張泛黃的古畫。
余青水掀起燈座,緩緩捧起這張畫紙,紙張經歷了不知多久的歲月,覆上了一層細密的寒霜,但被人精心保管著,所以此刻,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內容。
古畫上畫著一對少年少女。
男孩的肩頭扛著女孩,默默坐在墻壁的一邊看戲。
墻壁的另外一邊,是喧囂的看臺,人頭攢動,波浪般的曲線如海水潮聲。
這個世界。
其實并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