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勐山山頂,小鎮住民聚集避難,有人伸出一只手,指向山下霧江,驚呼了一聲。
于是所有人都向著那條波瀾壯闊的大江江面望去。
天地漆黑,那是唯一的光。
霧江的霧氣被大雨沖散,滂沱大雨中,一道纖細的人影貼伏在江面,天地大蒼生小,此刻的人影看起來就像是一根隨時可能折斷的霜草。
或者,像是一盞隨時可能熄滅的燭焰。
那男人站定不動,揮劍動作卻是快得根本無法用肉眼捕捉。
方圓數里被鋪天蓋地的影魚填滿,它們數量多達以十萬百萬,魚身震顫,迸發出嘰嘰喳喳的尖嘯聲音,足以刺破耳膜。
靠牢在一起,以血肉之軀,奮力擰合成一枚巨大的圓球。
絲絲縷縷光明,透過魚球縫隙滲透而出…愈發黯淡。
一人之力,終有窮盡之時。
面覆皂紗的女子,站在山頂,望向霧江。
她摘下皂紗。
一年來,勐山小鎮的人,終于有機會見到這位神秘女子的真容。山頂所有的噪音在這一刻消失,原本距離徐清焰還有些靠近的青年漢子,此刻潛意識地,向后退了退。
世間的美,有三六九等。
徐清焰的美,是凜然眾生的美,是超越凡俗的美,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神圣的美。
她以真面容見眾生。
眾生便發自內心喜歡,仰慕,敬畏。
黑色皂紗,在風中九轉,飄搖。
在驚呼聲中,徐清焰縱身躍下。
她躍入大江之中,像是一只折翼的鳥雀,孤獨而又勇猛,逆著凜冽的天風撞擊江面,自天地之間,有一道粗壯的穹光迸射而出——
數十萬影魚圍成的黑暗領域,在這一刻被極致的光芒照破。
神女張開雙臂,從穹頂落下,擁抱這條黑暗大江。
她化為了熾烈的太陽。
而寧奕睜開雙眼,接住了這道從天而降的太陽。
“轟隆隆——”
整條大江,迸發出低沉的嘶吼,像是有一枚巨大的手掌,按壓在江面之上,將整條大江都壓得向下凹陷,四周高高漲起,萬鈞江水溢出拍打著江岸,整座勐山被大水淹沒。
合二為一的兩道身影,方圓迸發出熾烈的光明。
細雪脫離了寧奕的手掌,化為一道粗壯劍氣。
寧奕和徐清焰的眉心,都點燃了金燦的神性火光,數千把飛劍在霧江上空綻放,在這封禁神性的世界里,徐清焰本身就是“忤逆”規則的存在。
她本身,就是最純粹,最無垢的神性。
而當她縱身躍下山崖的那一刻,便等同于向寧奕傳達了一個信息。
“我把我奉獻于你。”
將光明奉獻給執劍者。
兩個人彼此成就,彼此交融,自這一刻,黑夜逆轉成為白晝,磅礴的光芒照亮了整條霧江,整座勐山!
方圓數里的霧江,被炙熱高溫焚燒,灼燙出一個巨大的虛無的圓域,不斷有江水和影魚向著這光明領域中沖擊,撞入邊緣的那一刻便被焚滅成為虛無——
兩道身影,緩緩下降。
寧奕來到了江心的最深處。
他曾無數次下潛,都無法尋找到霧江異常的真相…而在這一刻,他看到了真相。
光明焚燒萬物。
而一枚青色木質竹簡,則是懸浮于霧江江心地底,絲毫未損。
“命字卷…”
這道氣息,寧奕和徐清焰,都無比熟悉。
他們都曾是命字卷的擁有者。
命字卷竹簡,鎮壓著霧江影子,而這枚竹簡誕生的那一刻,便抽取著勐山地界的“命運之力”。
每一卷天書,都有著其獨特的特性。
山字卷無需煉化,在其散落歸位的那一刻,便自行散發特性,溫養著整座東境大澤。
而命字卷的特性,便是“改化”生靈的命運。
阿婆也好,孟九也好,花婆婆,余青水…這座勐山小鎮里的每一個人,乃至是每一只鳥雀,每一頭走獸,都被命字卷的無形輝光所籠罩,而這枚竹簡自發凝成了一個閉環的圓域,將勐山地界扭曲,形成了一個獨立于外界的“洞天福地”。
它改變了這一整片地界的“命運”。
唯一的例外,就是寧奕,徐清焰,他們不是生長于此的本地人,而是因為一場意外,來到這里的“異鄉客”。
“命字卷鎮壓著霧江的邪靈…它需要力量來支持,于是抽取整片地界的‘命運’,來作為加持。按照今夜的漲潮情況來看,它應該是快要支撐不住了。”
徐清焰伸出一只手,她試著觸碰那枚竹簡,可是手指緩緩落下,竟然逐漸隱沒,化為一片光明。
她失神地抽回玉手。
并非是自己羽化了…
這枚竹簡,自己竟無法觸摸。
“我一靠近它,便會被光明淹沒,化為穿透而過的虛無…”徐清焰喃喃道:“我取不走命字卷。”
“你…還沒發現么?”
沉默已久的寧奕,忽然開口了。
他蹲下身子,凝視著那枚晶瑩剔透的命字卷玉簡,喃喃道:“拋卻你本身存在的意外…在這里的規則下,我無法動用星輝,神性…”
“并不是因為,這里是觀想世界。”
“而是因為…這里,是實實在在的,五百年前的‘勐山’。”
所有的天書古卷,全都熄滅了。
除了“時之卷”。
這是寧奕唯一可以動用的古卷,但在這小鎮修行的一年來,他從未想過以古卷之力,去做些什么。
原因很簡單。
阿婆在一開始說的那句話,寧奕真正地聽了進去。
既然來了,何必要急著走呢?
這里究竟是縫隙界內,余青水神魂中的一場夢境,還是五百年前的時空…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既來之則安之。
“如果這是一場夢,或許結局早已注定。如果這是五百年前的時空,那么我們…也是過客。”寧奕望著徐清焰,笑了笑,“作為觀看歷史的客人,我們無法帶走一株草,也無法改變一株花…”
這就是徐清焰無法摘走命字卷的緣故。
命字卷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讓一個平穩的圓,變得波折,重新凝聚成了另外一個平穩的圓。
觸碰命字卷,就是觸碰命運。
“但…實在是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想不通。”
寧奕輕嘆一聲。
“我已經煉化了命字卷…執劍者幾乎是不會將煉化的古卷,重新散落的。”
他喃喃道:“如果我當時未將命字卷交給洛長生,那么在這片時空,是否就會出現兩卷命字卷相見呢…還是說,這一切都已經在更大的圓中,被更高的命運計算好了?”
徐清焰怔了怔。她明白了寧奕的意思。
命字卷…扭曲了所有人的命運。
如果說,勐山小鎮的所有人,命運都在一張紙上畫成圓圈,那么此刻他們的到來,則是讓這張紙上的圓,離開了紙張,成為更高的,立體的,無法言說的閉環。
“本以為,執劍者天書…每一卷都各自執掌著一個領域。”寧奕搖了搖頭,笑道:“現在來看,我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當擁有兩卷以上的天書時,會產生不可思議的變化…至少我們所經歷的這一幕,絕不是一卷‘命字卷’所能做到的。”
時之卷,還有命字卷,遙隔五百年,勾搭成了這么一片閉環時空,這么一幕命運圖卷。
“這是…神跡。”徐清焰只剩下這么一句話,可以表達心中的震撼。
“是的。神跡。”
寧奕也笑了。
他蹲下身子,緩緩伸出手,掌心在光明的覆蓋下變成虛無。
在這一刻,寧奕心中默默動用時之卷的力量,一股無形的電流涌動,那枚虛無的手掌重新變成了真實,他跨越了五百年的時空,影響到了勐山地界的命運,取到了命字卷。
這一刻,寧奕逆轉命運!
但寧奕知道。
正是因為自己取走命字卷,改變了這里的命運。
所有人的命運,才因此沒有改變。
如果他今夜不取走命字卷,勐山小鎮會被淹沒,余青水無法離開這座大山…
那么,自然就沒有后世的“活神仙”,更不會有五百年后,點燃烈潮的徐清客。
也就不會有,如今跨越時空,來搭救余青水的自己。
跨越時空的兩卷命字卷,再加上時之卷,將這一切,拼成了一個完滿的圓。
“轟隆隆——”
霧江的江底,失去了命字卷的鎮壓。
整條大江河床破碎,連帶著勐山地界,都在崩塌,有一道驚人溝壑,在大地深處綻放,萬千影魚尖嘯著飛離,它們不再向著寧奕和徐清焰撞擊,而是飛涌上岸,一時之間,山脈叢林坍塌,那座籠罩勐山地界的無形屏障,化為飛灰!
寧奕與徐清焰,就懸浮于巨大溝壑之前。
這是寧奕第一次,與黑暗深淵面對面的凝視。
透過縫隙,他看到了一枚巨大的豎瞳,幾乎貼著自己…整條霧江,蜿蜒曲折,似乎都只是鎮壓這巨大邪靈的一枚符箓。
這是跨越了無數時空的一瞥。
時之卷,命字卷,都發出劇烈的震顫。
那抹縫隙,開得快,閉合得更快——
有一道璀璨劍光,從不知何處的時光長河上游遞斬而下,斬在豎瞳之上!
頃刻間,霧江掀起憤怒咆哮,那巨大惡靈陡然暴怒,探出雙臂,似乎想要撕開這條縫隙,鉆身而出。
那抹劍光,乃是真真正正的世間極速。
打穿時光長河,須臾便至。
一劍遠游,何止萬里?
這一劍,相隔或是萬年。
寧奕怔在了原地。
馭劍老者一身寬大白袍,一如當年后山離別模樣。
老先生沒有回頭,只是面對那巨大惡靈,輕聲開口。
“休傷我徒。”
他一劍斬下。
稚子長鳴。
整條霧江江水,連綿百里,滔天炸開。
惡靈哀嚎,縫隙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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