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一陣接一陣刮過北方大地,山川逐漸變得蕭索。
這一日剛入夜,一隊人馬護衛著十多輛大車,從安北軍大營出發,往西邊行進。
廣南王世子等十余位岐雍關青年精銳在前開路,隔了幾輛大車之后,便是道齊和道明等萬壽觀弟子,秦念西和胡玉婷騎著馬兒行走在隊伍最中段,在后頭是樓家女將拱衛,隔著下剩的幾輛大車,前雍關精銳負責斷后。
還有一批二三十人的暗衛隊伍,遠遠跟在更后頭。
北地如今看上去風平浪靜,但在安北王和六皇子心中,卻是疾風暴雨之前夜。
旌南傳來消息,旌國大王子已經安全回了旌國王宮,卻近乎被囚禁宮中,可見旌國朝堂局勢之緊。
旌王確定身染重疾,旌王令二王子監國,二王子最近給旌南旌北下的旨意是,兩軍統一進入戰時狀態。
至于那位旌南王,要入旌北游說自家兄弟結成同盟,難度更增一籌。
旌南軍中,旌南王世子接了探報,安遠城外,祁遠山下的萬壽觀雖未完全落成,但從南邊來的君山藥行、醫館、女醫均已遷入祁遠山下。因為醫家遷入,往日游人寥寥的祁遠山,如今已經十分熱鬧。
探報稱,因萬壽觀尚在修葺,觀中道人如今和醫館在一處看診,未曾探聽到寧玉和寧念兩位小道的消息,也未曾在女醫館中探得有年不過及笄的醫女坐診,但在萬壽觀第一重殿開光儀式當日,曾見過兩名面生小道出現在大殿之上,儀式還未開始便不見了蹤影。
另外,安遠城內盛傳,君山女醫最大的本事,并不在治病救人,而是在治不孕不育癥和替小兒強身健體,鍛造筋骨上。安北軍中受過傷而無后的侯將軍,在醫女入安遠之后,將夫人遷入安遠城內居住,如今已經大腹便便。
更關鍵的是,安遠城內隱約有傳,安北王妃已有身孕。
還有一樣令人不解的軍令,安遠和祁城兩地軍戶之家,十至十四歲少年,已經開始遴選入軍。
旌南王世子握著這紙探報,思忖良久。侯將軍無后,根源在他,侯將軍和他曾前后腳中毒,都得那位老道和小道救治,后來祁城醫女被殺,撤回安遠,陸夫人才遷入了安遠,如今大腹便便,時日上正好能對上,侯將軍這樣的人,不大可能去找醫女看診,只能說明,侯將軍的不育,是被那兩位道人治好的。
若是那位大云朝的長公主,如今的安北王妃,真能替安北王誕下后嗣,大云北境,便能平平安安,那位國師的如意算盤,只怕就要落了空。旌南對大云,唯一的策略,就只能是友好互鄰。
君山醫女入北地替安北王妃治病,乃大云皇帝欽點的差使,那時的安北王妃,據說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狀,不管是病還是中毒,如今不僅身子好了,還有了身孕,真是咄咄怪事。
這事兒,還真不敢往深處細想,這大云北境廣袤大地,竟靠了這些醫女行了力挽狂瀾之事?
再往前推幾年,安北王妃還曾回過大云京城,顯而易見無功而返,回來后便開始閉門不出。君仙山萬壽觀道醫早就聲名遠播,若能治長公主之病,不會拖到如今。
那以后,據說大云六皇子遇刺,在萬壽觀住了一兩年之久,大云那位定海神針廣南王太妃還曾去往君仙山,這么推算下來,這些君山醫女是先入了廣南王太妃的眼,才得了大云皇帝的信重?
大王子曾說在君仙山時,也是這位給自己施過針的小道長給他行的針。那位年長的道人說,他們習學的針法不同,那位小道長的針法更適宜他們這樣的情形。
而他們都是中毒,據傳,那位長公主也是中毒。
長公主是醫女治好的,自家阿爹第一回得治時,那位小道長沒來…
這時日上算起來,好似正如自家阿娘說的那樣,旌南王世子恍了恍神,阿娘說那兩位小道長是女孩兒,雖說自己看不出什么破綻,可阿娘說得那么篤定,加上這一環扣一環的推算下來,好似,真是那么回事…
旌南王世子心中疑惑了許久,看了看邊上一直靜默無聲的裴將軍道:“你說,那位小道長,會不會真是位醫女?”
裴將軍被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半晌之后回過神,才摸了摸腦袋道:“回世子爺的話,末將看不太出來,只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就是。不過,世子爺,管他是醫女還是道人,好像和咱也沒太大關系。”
旌南王世子蹙著眉搖了搖頭道:“這些探報,你都看過嗎?”
裴將軍點了點頭道:“看了啊,可這一大堆消息里,末將想弄明白的只有那個十到十四歲開始遴選入軍中的事兒,其余的,好像和咱們干系不大。”
旌南王世子瞇了瞇眼,才笑著問道:“那你琢磨出什么門道沒有?”
裴將軍搖頭道:“這可是有點奇怪,這十來歲的娃娃,入了軍中,馬背都上不了,長矛也使不動,更別說拉弓射箭了。再者說,這不正好長個兒的時候,應該在家里好吃好喝好好教養,又不是真的在打仗,前方戰士盡毀…”
旌南王世子沉默無聲地點著頭,腦子里卻轉得飛快:“若是咱們結合這探報上的消息,反過來想想呢?”
裴將軍一臉愕然道:“反過來怎么想?這些娃兒入了軍中能得更好的教養?能更快成為戰力?這說不通啊!”
旌南王世子找了那條兒有關君山醫女的傳聞出來,指了指那句替小兒強身健體,鍛造筋骨道:“若是因為這個呢?”
裴將軍琢磨了一下,才猛地抬頭道:“爺的意思,這是安北軍有了強武之法,這些孩童提早遴選進入軍中,能更早被訓練成精銳?”
旌南王世子點了點頭道:“最怕的是,這個精銳,還不是我們想象的那種精銳…”
裴將軍頓時面色有些發白,語聲急切道:“爺,若真是如此,咱們旌南該…”
旌南王世子只蹙著眉頭抬了抬手道:“快,速速派人,去廣南、君山兩地,凡是和君山醫女有關的消息,一絲一毫也不要錯過…”
秦念西一行因為拉了十多車的藥物,走得不快,卻也是一日八九個時辰的行軍,直直走了三個日夜,到第四日天光,太陽從遠處的山巒后頭躍出來,才隱隱看見了前雍山脈。
廣南王世子遠遠望見一處波光粼粼的河面,離河面不遠處,零星有些帳篷,再遠處,木柵欄里,圈了牛和羊,貌似有白色的炊煙升起,狗兒的吠聲遠遠傳了過來…
廣南王世子想著那兩個默然無聲,跟著隊伍行進,啃了三日干糧,沒有吭一聲的姑娘,心里生出些憐惜,舉了舉拳頭道:“前面河邊歇息,去兩個人,跟牧民買幾頭羊,咱們生火做點吃食,再跑上一日,就該路過前雍關了。”
兩名青年將領領命而出,離開隊伍,快馬奔馳而去…
韻嬤嬤得了打尖的命令,輕巧地掀開大車簾子,叫了秦念西和胡玉婷起來。這幾日,秦念西和胡玉婷都是累了就進車里睡,歇過來就騎馬,倒是也沒有太辛苦。
秦念西和胡玉婷醒過來,掀了簾子看外頭,竟見一條大河波光粼粼,那絲見了水的喜氣,一時再也壓抑不住,干脆拉了胡玉婷,也懶得再就馬兒,只幾個起縱之間,便先后落在了那大河邊上。
韻嬤嬤幾人只愣了愣,正要去追,道齊搖頭笑道:“嬤嬤別去了,讓她們去吧,這是見著了水,高興的,待會兒自然就回歸隊的。”
廣南王世子領著隊伍,在離那帳篷不遠不近的地方下了馬,待得大車都停了下來,軍士們都行行軍慣了的,很快便分配妥當,生火的生火,找柴火的找柴火,取水的取水…
廣南王世子點了人數,再盯著車隊看了半天,卻未見的那兩個姑娘下車,便問了樓韻芙道:“樓將軍,那兩位姑娘呢?”
樓韻芙笑著抬手指了指河面上游遠一些的地方:“回世子爺的話,我們姑娘見了水,欣喜過了頭,末將見此處應當沒什么不妥,便沒有跟去,還請世子爺原諒則個。”
廣南王世子遠遠瞧見那兩個人影,竟似小兒般在河邊玩水,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心里想的卻是,原來,她也有這樣歡脫的一面。
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后,買羊的軍士一人拎著兩頭已經收拾利落的羊,走了過來,后頭還跟著一對兒牧民夫妻,男的也拎著兩頭羊,婦人拎了個木桶和一口吊鍋。
廣南王世子走過去看了看,那木桶里竟是大半桶羊乳,忙點頭笑著致了謝,又讓軍士多添些銀錢給他們。
那牧民兩口子都是一臉靦腆的笑,接了銀子千恩萬謝,才往回去了。
火生了起來,就是柴火不是全干的,煙有些大,軍士們把羊穿上木架子準備上火烤,樓將軍愣了愣才道:“這羊,就這么烤,不要腌一下的?”
一個叫榮慶的圓臉軍士笑道:“教頭不用擔心,末將這里有鹽巴,待會兒烤的差不多,撒點鹽上去,香得很。”
樓將軍抿了抿嘴道:“那這樣,你給我們留一頭,我們自己烤。”
旁邊一位軍士接話道:“教頭不是南方人嗎?怎的還會烤羊?”
樓將軍呵呵笑道:“我不會,我哪兒會烤羊,我只會吃,不過我們家有人會。”
果然,片刻之后,秦念西和胡玉婷見得這邊煙火已經生了起來,便又幾個縱身躍了回來。
頭前后頭跟著的軍士只看了個影子,還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這下所有人都看見了,齊齊看向她倆,眼里盡是匪夷所思,鬧得秦念西和胡玉婷極不好意思,干脆縮到了樓韻芙幾人身后。
那榮慶離得樓韻芙最近,只咂了咂嘴道:“這兩位姑娘不是醫女嗎?這莫不是搞錯了?”
樓韻芙一臉好笑擺著手道:“沒搞錯沒搞錯,她倆就是腳程快點兒,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快快快,羊要翻面了…”
那榮慶趕忙手忙腳亂去翻羊,樓韻芙才趁機拉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往旁邊挪了幾步,指著那頭被她強行留下的羊,輕聲道:“姑娘快料理下這頭羊,你看他們,就那么上架子烤了,這待會兒可不膻死了。”
秦念西和胡玉婷齊齊輕笑出了聲,胡玉婷看著一臉無辜的樓韻芙笑道:“嬤嬤直管讓他們一起烤了,等我去調些佐料,待會兒出了油,再刷上去就是了,保管不膻,嬤嬤放心就是。”
廣南王世子見得兩人回來,便拎了那桶羊乳和吊鍋過來,秦念西見得那桶羊乳,一臉興奮道了謝,才轉身往車上找胡玉婷去了。
兩人在車里搗鼓了好一陣,才弄了幾個小罐子和牛皮紙包下來。
秦念西奔著那桶羊乳過去,拿了茶磚和糖,指揮著樓然幾個又生了堆火,把那羊乳倒進吊鍋里,待得燒得聽見了水響,再拿了細紗布袋子裝好的茶磚丟進那鍋里,看著鍋里翻滾的茶葉包迅速暈染了那純白色的奶,奶和茶融合在一起的香氣飄得老遠,待得那奶沸了幾沸,秦念西又指揮著撤了火,再把糖灑了進去,一股獨特的香甜味兒,飄了老遠…
那邊牧民夫妻見這些人多給了許多錢財,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從帳篷里拿了許多干柴過來,正遇上樓韻芙得了胡玉婷囑咐,把那些調好的佐料送到各個正在烤的羊那里,胡玉婷只往自己面前那頭烤的已經開始冒了些油的羊身上,細細灑了佐料。
佐料的香味兒瞬間被火和羊油激了出來,和著那股奶茶的甜香,啃了幾日干糧的將士們頓時都只覺肚子里開始唱起了空城計。
秦念西見那牧民夫婦一臉好奇看著他們這些煮奶和烤羊的法子,只笑著轉身去車上拿了些茶磚、糖塊和茶盅,倒了兩盅奶茶,遞到那對牧民夫婦手里,看著他們極靦腆地又推辭了許久,才接了過去,抿到了嘴里,那牧民才抬頭道:“這是茶,用奶煮的茶,還能放糖?”
那婦人有些羞澀道:“好喝呢,妮兒和娃子肯定愛喝。”
秦念西遞了手上的包裹過去,笑道:“這是一包茶磚和一包糖塊,謝謝你們送來的羊乳。”
那婦人連忙擺手道:“可不敢再要姑娘的東西了,才剛那兩位爺,已經給了銀子,給的足足的。”
那牧民也跟著點頭附和,三口兩口,喝了那奶茶,就拉著婦人趕緊要走。秦念西眨了眨眼道:“要不,若是你們家還有羊乳,我拿這個和你們換一桶?我們人多,這一桶,不太夠喝。”
那婦人愣了愣,看著秦念西一臉真誠,才笑著點了頭道:“好好好,姑娘稍等會兒,我們這就去擠。”
兩個人回去擠了奶,再回來,羊都差不多烤好了,香味兒勾得牧民家跟過來送碗的孩童直咽口水。
那女孩兒大些,和父母一樣,一臉靦腆的笑,圓圓的臉上兩坨明晃晃的紅,顯得極為可愛。男孩兒卻有些不妥,鼻子下面還掛著濃綠色的鼻涕,偶爾還咳幾聲,明明有痰,卻還不知道吐出來…
男孩兒看著那些烤熟的羊肉,眼里泛著渴望的光,秦念西卻十分無奈搖了搖頭,和站在邊上的胡玉婷對視了一眼,胡玉婷略想了想才道:“咱們車上沒有這樣消積導滯的藥材,只有一壇子山楂膏。”
秦念西點頭道:“先拿來吧,再把我的針灸包拿過來,我給他刺下血,你再幫他按一按,咱倆替換著來,應當不會影響行軍。”
秦念西拉了那婦人道:“我是醫女,你家這小兒這病,我可以治,很快,但是你得讓他三天不能吃肉,可以嗎?”
那婦人有些將信將疑,還是最開始那兩個往他們家買羊的軍士過來,幫著解釋了半日,那婦人才一臉苦惱道:“他這樣斷斷續續好久了,難不成竟是因為吃肉?”
秦念西讓那牧民把自家娃兒抱在懷里控制好,只擺出兩只小手,秦念西在他剛嚎了兩聲之后,便飛快給他刺了血,又擠了些極粘稠的弄到發烏的血出來,才笑著對那婦人道:“你家娃兒好幾日沒有大解了吧?”
那婦人連忙點了頭,秦念西又指了指拿了烏梅膏回來的胡玉婷道:“讓這位醫女幫他揉揉肚子,按按穴位,待會兒就能大解了,但是這娃兒還小,肉食吃得太多容易積在肚子里,就愛生病,這個膏子,他每回吃了肉食之后,你給他舀上一勺,化了熱水喝,會好些,但是還是不能多吃,總生病,孩子不好長的…”
那婦人連忙千恩萬謝接了過來,看著胡玉婷拉了自家娃兒的小手,開始又捏又按,卻忽略了自家妮子眼里的失落。
秦念西笑著讓韻嬤嬤掀了塊羊排下來,又倒了碗奶茶,側身避過那小童的目光,將這些都遞到那女孩兒手中,眼神里盡是溫和的笑,示意她吃。
秦念西看著樓然極利落往那牧民送來的粗瓷碗里,把先頭煮好的奶茶盡數倒了出去,又指揮著她把剛送來的羊乳,再倒進那吊鍋里,把火撥的旺了些,重又開始煮起了奶茶。
樓將軍端了碗奶茶過去,送到廣南王世子爺面前笑道:“爺,我們姑娘說,這肉吃多了,膩得很,請諸位吃完都過來喝碗奶茶…”
那兩位離樓韻芙她們最近的軍士,得了招呼,也不客氣,端了奶茶一邊喝,一邊招呼遠些的軍士,自己卻捧了碗,看著一個在治病,一個在煮奶茶的醫女,那位叫榮慶的軍士,把那還掛著半扇沒動的羊,翻了個兒,又把底下將要熄滅的炭火撥得旺了些…
碗就那么多,奶雖然有兩大桶,軍士們也不敢放開喝,無論如何,先留了兩大碗出來,再每個人都是倒了大半碗,喝完了又極自覺洗了碗。
差不多小半個時辰之后,那童兒果然開始喊腹痛,雖跑遠了些,但那味兒還是隨風飄老遠…
胡玉婷吃烤羊時,那羊還一絲都沒走味兒,周圍開始收拾打掃的軍士盡皆不露痕跡地放慢速度。那位叫榮慶的軍士明顯話比較多,笑著和身邊的人嘀咕道:“我先前還說給咱們施術的那些醫女多厲害,怎的卻派了這么兩個小丫頭,呵呵,沒成想,只怕是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