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外頭極是熱鬧,今日是第一重大殿神像開光的日子。
秦念西和胡玉婷頭日就說好了,先去看過了熱鬧,再去練功。她們以為她們去得挺早,沒成想,竟有許多人干脆是夜里就在外頭等著了,她倆跑去殿前時,大門已經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倆人只能回頭,抄了小路,從側面進了偏殿,準備再繞進去。
見得二人躡手躡腳的模樣,正被寧元看在眼里,一臉好笑跟在后頭輕聲道:“這是哪兒來的小道童,如此不懂規矩?躡手躡腳像什么樣子?”
秦念西和胡玉婷回過頭,見得寧元手里拿著些法器,秦念西眨了眨眼便道:“寧元師兄,我們幫你拿法器吧。”
寧元把手上的東西雙手遞了過去,笑道:“這么喜歡趕熱鬧不早點來,端好了,待會兒送到師叔面前,你們便退到角門那個角落待著就是。”
兩個人喜滋滋連忙點頭,跟在寧元身后進了大殿,見得道云穿著一身隆重的法衣,面上表情平靜,似是已經做好了準備。
道云見得秦念西和胡玉婷捧了法器進來,面上一絲未變,只眼睛略微眨了眨,再轉了轉腦袋,示意她倆退到邊上去。
秦念西和胡玉婷站在角門那處,雖說視線有些受阻,卻是依舊把殿中情形看了個大概。
想是時辰將至,此時殿中殿外,盡皆已經安靜了下來,氛圍顯得端肅而神圣。
此時太陽已經升了出來,隨著一聲巨大的鈸響,儀式開始。道云行了一大段念白之后,開始接引神光。
殿中諸神皆以紅布遮面,掀了紅布開光之時,大約大家都在感嘆,這些從南邊兒來的造像師傅果然都極不簡單,那些神像,造得盡皆溫潤如玉,栩栩如生,連面上的表情都那么自然。
不知為何,秦念西和胡玉婷都覺著,那些神像,在被接引神光之后,似乎看上去真像是變成了神仙,仔細看過去,每一尊神像,都有神光幻彩之感。
隨著最后一聲眾人齊唱“天下光明,神光普照”之后,旁邊鐘鼓鐃鈸齊鳴,仙樂聲起,道人們雙手合十,念誦經文…
在這樣隆重而熱鬧的場合里,秦念西瞬間只覺,心神似乎都被滌蕩過,突然明白了何謂人生而為蜉蝣,如滄海一粟般渺小短暫,天地洪荒是何等的浩渺…
這果然是一種洗禮,一種最震撼最直接的洗禮…
觀過禮,秦念西和胡玉婷便往后山去練功,此時后山的密林之上,空空蕩蕩。成年的精銳盡數去了軍中配合大軍訓練,半大的少年要上早課,如今后山那一大片被半邊山體和密林參差掩蓋的營房里,朗朗讀書聲不絕于耳。
兩個人跑得恣意而歡實,正一頭一臉汗準備下山時,道齊找了過來,說是安北王府三夫人帶了家中姐兒來,想見見秦念西和胡玉婷,觀中遍找不見人影,紫藤不得已,才央了道齊法師往后山上尋人。
秦念西和胡玉婷回了院子里,三夫人帶著安婉茵已經等候多時,弄得二人極不好意思。
匆匆見過禮,安婉茵只一臉好奇打量著兩人,三夫人卻笑道:“原是我們冒昧了,二位姑娘快去洗洗,瞧這一頭一臉的汗。”
秦念西和胡玉婷連忙告了罪,秦念西記得似乎隱約聽說過這位三夫人極喜讀書,又囑咐了紫藤帶了她們去這院子里的書房,好消磨一下時光。
這處書房里存了些從南邊兒帶過來的醫書藥典,因為大殿還沒有完全修葺好,便盡數先放在這處。安婉茵最近在學堂里聽了醫女授課,自然對這些十分感興趣,瞧著哪一本都覺得愛不釋手,翻開來看,真正能看明白的,卻是少之又少,不自覺生出一股挫敗感。
三夫人聽著女兒的嘆息聲,從那桌案上的一摞醫案上抬起頭,微微嘆了口氣,看了紫藤道:“有勞姑娘,給小女尋一本簡單好懂的,讓她習學一二。”
紫藤應諾,搬了個杌子,往最上層的架子上,找書去了。
安婉茵低聲問了自家阿娘:“阿娘,您說,這么多醫書,才剛那兩位姐姐都看過嗎?這么多,要是讓醫女來講,只怕也得好些年呢!”
三夫人看著拿了本薄冊子過來的紫藤,笑著問道:“你別問阿娘,你只問問這位姐姐,這些醫書,她看過沒有。”
紫藤屈膝把手上那本冊子遞到安婉茵手上,才笑道:“夫人說笑了,奴婢們自小兒學認字,都是從藥名上開始的。”
三夫人看了看一臉向往的安婉茵,笑道:“茵娘你說,這和咱們北地,武將家的女兒,打小兒就要習武,是不是一個意思?”
安婉茵愣了半晌才點了點頭道:“阿娘我懂了,這叫術業有專攻,茵娘不該妄自菲薄,也不該自以為是。”
紫藤瞧著這對兒極有意思的母女,卻隱約想起當年,太太領著姑娘,在書房里默寫藥典的情形…
半個時辰過后,秦念西和胡玉婷兩人才挽了半干不干的發髻,穿了身醫女們日常穿著的衣裳,進了書房。
兩人重新又見過禮,秦念西才笑道:“夫人是為了今日的開光儀式來的?”
“是,原說是昨日就過來的,茵娘學堂里今日才休沐,便央了我,今日一大早過來的。茵娘說聽了醫女授的課,覺得有趣極了,無論如何要過來拜會一下。還請二位姑娘原諒則個,我就這一個女兒,養得有些嬌慣了。”三夫人笑道。
秦念西連忙搖頭道:“夫人這是折煞我們了,小姐金枝玉葉,能得小姐喜歡這些微末之技,是我等醫家之幸。”
三夫人又笑著對胡玉婷道:“茵娘知道我見過編寫茶經和藥膳的醫女,興奮得不行,說是極想瞧瞧真人,”
說完又對只坐在一旁,極有教養,不問不答不發聲的安婉茵道:“茵娘,你心心念念相見的醫女,就是這位姑娘,你怎的倒一言不發了。”
安婉茵一雙亮閃閃的眸子盯著胡玉婷道:“姐姐,茵娘叫你姐姐行不行?姐姐喚我茵娘就好,就是那個茵陳的茵字。”
胡玉婷連忙搖頭道:“茵娘這聲姐姐,可不敢當,茵娘便喚我胡醫女就好。”
安婉茵瞬間一臉挫敗,卻又極快變了臉道:“要不,茵娘喚您一聲先生?茵娘此來,其實是有一事相求,想請您到學堂里,給我們上幾日課。”
安婉茵說這話時,眼角余光忍不住瞟了眼自家母親,三夫人顯然不知情,只愣了愣便一臉歉意道:“姑娘莫要在意,她們小姐妹之間,在學堂里,也偶爾會炫耀攀比,必是這丫頭又和人斗嘴了。”
胡玉婷看了秦念西一眼,見她微微點了點頭,便笑道:“夫人莫要客氣,正好,這幾日阿婷也不是很忙,去學堂里重溫一下昔日氛圍也好。”
安婉茵一臉驚喜道:“先生這是答應了?”
胡玉婷笑著點了頭,又十分有眼色對安婉茵道:“茵娘坐在這里也拘束得很,要不,我帶茵娘出去逛逛,這書房里,書太多了,讓人有些氣悶。”
安婉茵頓時喜出望外,卻又忍不住看向自家阿娘,見她微微笑著點了頭,才忙跟了胡玉婷行了禮,出了門。
三夫人看向桌上那摞一尺多高的醫案,笑著問道:“這陣子沒見著姑娘,都是在整理這些醫案?”
秦念西點頭笑道:“這些都是整理好的,阿念只是看看,順便找找有沒有什么比較特殊的病案,可以編撰成冊子,往后醫女們都可以傳看。”
三夫人略怔了怔才感慨道:“難怪得,這處才不過短短幾個月,就已經興盛繁茂起來,姑娘和像姑娘這樣的醫家,真真是令人敬佩。”
秦念西十分謙遜道:“不敢當,不過螢燭之光,當不得夫人盛贊。”
三夫人笑道:“對萬千病家來說,你們都是救命之光。今日觀禮,只覺一股浩然之氣,想象若干年后,這北地萬壽觀,成為北地百姓的福地,讓人忍不住心生豪氣,著實令人向往。”
秦念西笑道:“今日神光幻彩,確實令人向往。”
三夫人卻突然轉了個彎兒道:“姑娘可曾替王妃把過脈?不知胎相如何?”
秦念西點頭笑道:“前幾日才把過脈,極好,沒有什么不妥當,夫人放心就是。”
三夫人點了點頭道:“好,如此便好。我有件事,想跟姑娘商量一下,看看姑娘的意思。”
秦念西笑道:“夫人直說便是。”
三夫人略沉吟了一下,才嘆了口氣道:“我是想著,哎,我們北地這大局勢,想必姑娘也略知一二,姑娘為王妃,所做良多,可有些事,沒個三年五載,極難回轉。”
“我是想,在這祁遠山萬壽觀山門外立塊碑。就把圣上欽點醫女入北地,替長公主診病的故事,刻于其上,讓北地諸人,都能知道,這北地萬壽觀是怎么來的。姑娘覺得可好?”
秦念西眼睛亮了亮,當即點頭道:“夫人這一招絕妙,就是前面干脆把長公主和王爺的故事寫上幾筆,也算是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話,文可以先擬好,不過立碑的事,最好是等到長公主誕下麟兒之后,似乎更好,夫人覺得呢?”
三夫人忙點頭笑道:“姑娘說的是,那如今我先找位才子,把文擬出來,屆時姑娘一定要幫著看看。”
秦念西眨了眨眼道:“有夫人這么位女中才子,還要去找旁人做什么,這其中內情,長公主對北地的意義,還有誰,比夫人看得更清楚?”
“這,也不是不行,但我終究是個內宅婦人,一來無聲望難服眾,二來只怕還會遭人詬病輕狂二字。只怕還是要請了王爺示下,看看他是什么意思。”三夫人沉吟了許久才道。
秦念西想了想,又道:“既是要立功德碑,捐建之人的姓名,悉數可以刻于碑上,夫人覺得如何?”
三夫人眼睛亮了亮,忙點頭道:“這倒是個好法子,這么多人捐了銀錢,刻在碑上以證其實,再好不過了。”
兩人又就細節聊了許久,秦念西便在這院子里留了膳,又歇了晌覺,才送了三夫人和安婉茵回城里。
隔日,孟嬤嬤得了空,突然來問了秦念西:“姑娘是真想讓紫藤姑娘嫁給那位陳將軍?”
秦念西正拿了女醫館近日的醫案在看,聽得這話,有些訝然道:“嬤嬤怎么會這么想?”
孟嬤嬤輕聲道:“奴婢是看姑娘對那位陳將軍滿是夸贊之辭。”
秦念西笑道:“倒也不是夸贊,不過是說點實話。也想探探紫藤姐姐,是真的心如枯井,還是只不過沒有遇到那個讓她放下成見的人。我阿娘的事,嬤嬤興許也知道些,紫藤姐姐從前是我阿娘身邊的大丫鬟,所以…”
孟嬤嬤點頭道:“難怪得杜嬤嬤和趙嬤嬤聊天,十分憂心紫藤姑娘的事兒。可這樣的事兒,旁人是幫不上忙的,那位陳將軍若是誠心求娶,還得自己想些法子才行。”
秦念西怔了怔,又看了看意有所指的孟嬤嬤,失笑道:“看不出來,嬤嬤竟是這樣的嬤嬤。”
孟嬤嬤也失笑出了聲:“覺得嬤嬤凈出餿主意是吧,可嬤嬤是過來人,這有的事,旁人說破了嘴,一點兒用沒有,關鍵還得那啥,還得自己想通才是…”
秦念西見得孟嬤嬤說到最后硬生生轉了個彎兒,更是樂不可支,笑了許久之后,秦念西才道:“若是到時候,那位陳將軍來了,嬤嬤和孫叔可要幫著好好看顧看顧。”
孟嬤嬤點頭道:“這是自然,姑娘放心就是,嬤嬤還怕回到家里,在杜嬤嬤面前沒法子交代呢。”
又過了幾日,安北王派人來請秦念西過去安北軍大營,商量往岐雍城去的事情。
老祖宗已經幾日沒見人影了,胡玉婷回了城里,到女學授課去了,韻嬤嬤幾人都在大營里,秦念西因要準備西去的藥材,留在了祁遠山,這下落了單,只得請了道齊同行。
臨走前,紫藤憋了許久,才看著已經上了馬的秦念西,面色紅到要滴出血來,輕聲道:“姑娘,若是,若是到營里見了那人,姑娘能不能幫我帶句話,請他來一趟…”
秦念西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大半,這些日子,紫藤明顯有些神思不屬,今日終于,終于下定了決心,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