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城,張家老祖和阿升進王府別院的第十日,旌南王世子終于現身。
因為今日,旌國大王子已經清醒過來,渾身擴散的毒盡數排盡,張家老祖向裴將軍告辭。
旌南王世子設宴,款待大云諸人。
侯將軍一臉淡定,李參軍面有怒色,張家老祖一如既往笑容滿面。
裴將軍敬陪末座,看向張家老祖身邊的那張空桌,面色陰晴不定。
旌南王世子于主桌上舉杯:“近日軍務繁忙,旌哲烈多有怠慢,還請諸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多多海涵,吾以薄酒一杯,向諸位請罪,還請滿飲,吾先干為敬。”
旌哲烈仰首飲盡杯中酒,再看著席上幾人舉杯飲了酒,才狀作無意問道:“小仙長醫術超群,怎的連頓謝宴都不愿出席?”
張家老祖不疾不徐道:“我那童兒醉心醫術,不喜此等場合,還望世子爺海涵。”
旌哲烈一幅善解人意的模樣,笑容極其溫和,點著頭道:“可以理解,仙長們醫術如此高超,大約跟這樣靜心自律有很大的關系。”
說完這句,旌哲烈當即便轉了個話題道:“不知大殿下如今情形如何?”
“通體毒已驅盡,往后飲食規律,少近女色,過些時日,便能恢復如常。”張家老祖照實答道。
“如此說來,大殿下這病,還離不開大夫啊!”旌哲烈笑得一臉無害。
張家老祖點頭道:“世子爺如此說也沒有錯,可要是照這么說,這人生在世,哪個人都離不開大夫,不過大夫只能治病,不能治命。老道相信,你們偌大王府,大夫總還是有的。”
裴將軍一臉氣憤站起來道:“你…”
旌南王世子一個眼神遞過去,裴將軍到嘴邊的那句不識抬舉迅速降了調,人也坐了下去。
李參軍倒是面有慍色道:“你們再三懇求我們請仙長過來治病,如今仙長說已經治好了,你們今日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旌南王世子笑道:“李參軍不要著急,貴國援手之誼,我旌哲烈銘記在心。不過是問問病情,仙長怎么說,我們便怎么聽就是。”
說著又轉頭看向侯將軍道:“侯將軍一直沒動筷,是我們這菜不合口味嗎?既然如此,來,給侯將軍加道菜。”
侯將軍看著眼前桌上兩本冊子,一封書信,轉過頭直直看了旌南王世子一眼,旌南王世子做了個請的姿勢,侯將軍粗粗將那兩本冊子翻了翻,再看了那封信,只在不動聲色抬頭問道:“世子爺需要什么?”
“吾,要的是時間。”旌哲烈面上笑容不變。
侯將軍頷首道:“殿下既已拿出誠意,不妨直言。”
“侯將軍果然痛快,其一,吾要盡快送大王子殿下回到宮中;其二,吾這里,還有個病人,需要仙長診治,否則,單憑吾如今之力,只怕很難支撐。”旌南王世子說到這里,面色倒是帶了幾分凝重。
侯將軍瞇了瞇眼道:“世子爺何故認為,我們王爺會答應相幫?”
旌南王世子搖頭輕笑道:“這是相幫嗎?這好像是你我兩國共同之利吧。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大云如今正是戰平二十余年后,國力最為強盛之時,這樣的時候,這樣的禍國殃民之徒,你們都不下國書要人,派大軍壓境,無非就是求個平衡。”
“我旌國苦寒之地,不但國力不強,還能勉力幫貴國抵御北邊游牧。貴國東有大海、西有高嶺,這都是天然屏障,只要經營好南北兩軍,基本沒有戰事。”
“貴國此時正好休養生息,開荒種糧、繁衍后代、納選良才、繁榮商道、充實國庫,若是按照這樣的國策不出岔子,再過數年,我們這些周邊小國,有誰,能與貴國一爭高下?”
“而眼下這個岔子,就是這位貴國罪人,我朝國師。他在貴國行的那些事,想必,在貴國上下,都還是個秘聞吧?”
“不管侯將軍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若是我旌國改姓了畢,我旌南王府是屹立不倒又或是被夷為平地,依照畢彥對你大云的仇恨,我旌國與你大云這一戰,只怕難以避免,說不得,他還會外引游牧,煽動南邊戰亂,你大云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就真的固若金湯嗎?”
不過一息之后,侯將軍便道:“世子爺好見識,好口才,好謀略。侯某不過一介武將,此來只為護衛我朝仙師。侯某想斗膽問一句,世子爺送貴國大王子殿下回宮,是想怎么個送法?世子爺想要我朝仙師所治之人,又是怎么個治法?”
旌南王世子和侯將軍對視良久之后,突然伸出兩根手指道:“兩年,給我兩年,屆時定然將畢彥此賊交給貴國。”
侯將軍突然笑道:“兩年后呢?”
“兩年后,旌南邊境,全線開放與大云通商。”旌南王世子答得極為爽快。
侯將軍聽完只聳了聳眉頭,不再說話,李參軍看了眼侯將軍,又看了眼張家老祖,繼續一語不發。
倒是那位旌南王世子通透得很,抬手示意了身后侍立的小廝,從旁側搬了個一尺見方的小箱子,送到張家老祖桌上。
旌南王世子又示意那小廝打開匣子,才繼續笑道:“仙長您看,這匣子瑤花,不知可否合您的心意?”
那一匣子瑤花,全須全尾,居然連根須都保留得完整,張家老祖心中不禁暗贊一聲,這倒是個懂藥的。
“既然如此,便先帶老道去瞧瞧病家吧,能不能治的,人還沒看到呢,誰能說得清楚。”張家老祖干脆道。
旌南王世子連忙拱手道:“如此,多謝仙長了,只大王子殿下,不知仙長有沒有什么法子,能讓他盡快恢復如常?想當初,仙長給吾那藥,可真是了不得…”
張家老祖搖頭道:“這世上可沒有靈丹妙藥,適應所有病癥,他比你虧空得厲害多了,要重新配過藥材。”
“那,殿下能如吾和侯將軍一般,恢復武藝嗎?”旌南王世子繼續試探道。
張家老祖直接搖頭:“若是去歲他按約接受診治,興許能恢復個七八成,但如今,請恕老道無能為力。”
“冒昧一問,才剛仙長說要殿下少近女色,是不能人道還是不能有后?”旌南王世子繼續追問道。
“這回替他驅的這毒,原就是從敦倫上來的,元陽盡耗,勉力救回,至少折壽二十年,再多放縱,只怕遲早一瀉千里,屆時大羅神仙難救,至于能不能有子嗣,老道不能斷言。”張家老祖懶得理會這位旌南王世子那千回百轉的心思,干脆說了個清楚。
旌南王世子長嘆一聲,拱手解釋道:“還請仙長勿怪,雖說我們自小兒不在一處長大,情分上并不深厚,但說到底,也還是同根同祖,血緣至親。他如今弄成這步田地,皆是拜那畢彥老賊所賜。”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吾再來相請仙長,去診治另外那位病人。”旌南王世子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才散了席。
更深露重,李參軍和侯將軍借著燭光看完那兩本冊子和信,對視良久,李參軍才嘆了口氣:“這位世子爺,是在向我們展露實力,尋求同盟啊!”
侯將軍揚了揚其中一本冊子道:“就這一本,便能說明,旌南全境,已經盡在他掌握之中。這些暗樁,簡直防不勝防,還有這條跑私貨的網,竟已侵襲至雋城,王爺看了,只怕長春幾個那里,有夠受的了…”
李參軍亦是一臉苦笑,又指了那封書信道:“他要把那位大王子送回宮中,又擔心那位大王子回去了能不能派上用場,還擔心將來事成,那位大王子還會不會受他控制,狼子野心,可見一斑。”
“那是他們自家的事,反正咱們就一條,管他旌國姓旌還是姓銀,反正不能姓畢。”侯將軍壓低了聲音道。
“你是說那位世子說的都是真的?”李參軍一臉訝然道。
侯將軍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你覺得,那位爺,為何此時入安北軍歷練?如何會那般廢寢忘食訓練鷹騎軍,訓練軍中精銳?不瞞你說,我從前領略不到,如今得了那兩位神仙出手診治,自覺若是軍中再訓出一批這樣的,便是潛進旌國行刺殺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李參軍眉頭豎得更高:“老侯,你說的真的假的?那我,這是錯過了?”
“你別扯閑,咱們說正事。”侯將軍瞥了李參軍一眼道。
“好好好,說正事,我是說,照今日這位世子爺的表現,他倒是個明白人,雖然那腸子拐了七八道,不太投咱們脾氣,可咱們和他,也說不上與虎同眠吧。他旌國要趕咱們,那還且得等等呢。”李參軍輕聲道。
侯將軍反倒長嘆了口氣道:“可你也不想想,這是眼下的局勢,但是若是咱們北地遲遲沒有小主子,屆時又是什么情況?”
“你不是說那兩位是神仙嗎?那位小神仙如今可也在王妃身邊待了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如今是個什么情況了。”李參軍反問道。
“雖說我是極看好這些女醫的,可這事兒一天不落地,咱們這心不還是一直跟著懸著嘛!不過我看那位姑娘來咱們這兒這幾場事,倒是樁樁件件看上去巧合,實則有意無意在替王妃豎名聲。這肯定還是有希望,若說一絲兒希望也沒有,這就得換個思路了。”侯將軍繼續分析道。
李參軍愣了半晌才道:“誒,你不說我還沒往那上頭想,你說這是在京城得了教導,還是來了北地才臨時施為的?”
侯將軍搖頭道:“不知道,我有些看不透。你嫂子往安遠莊子里住著,其實是她去祁城那回,趕了一日夜里,特意去招呼的,后來每回,都是她來替我們看的診。我身上這傷,你也知道,來前我聽你嫂子說,可能是有了,但是還沒過三個月,不讓我說。”
李參軍眉毛都快飛到頭頂上了,大睜著眼睛看向侯將軍,若不是顧及著這地方,差點沒跳起來,到最后直直咽了口口水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侯將軍又撇了李參軍一眼才道:“合著我發神經,拿這樣的事兒逗你玩兒?我就是心里憋得慌,又不能說,你知道我這性子,你說這么多年,咱倆,你陪著我,悶酒喝了多少回了?”
李參軍一巴掌拍到侯將軍手上:“老侯,我有一壇好酒,一直沒舍得喝,這回回去,咱倆把它喝了,這回,咱喝的這酒,可是再喜慶不過的了。”
侯將軍嘿嘿笑了起來,又囑咐了句:“你小子嘴巴給我放嚴實點兒,就是老袁頭兒那兒,也不許多說一個字。”
“你這可是,老袁頭兒為了你這病,操了多少心,你就不能讓他也跟著高興點兒?”
“我倒是想讓他高興高興,可他一高興,就不著四六,回頭你嫂子那兒,如今可不比從前,咱怎么的,也得認真聽話不是。”
“那倒也是,行了,我知道了,你放心,你不說我只當不知道。不過話說回來,你這越說我越后悔,當初我要是那晚沒走,你說我是不是也能挨上一針,如今也能和你一樣,白撿了便宜,不行,咱什么時候回了營里,咱倆打一場,叫我瞧瞧,你現在到底有多強。”李參軍一臉的羨慕。
侯將軍一幅沒臉看的表情:“你這還真是,我看你也差不多是個不著四六的,這中毒的事兒還能上趕著?我看你干脆直接求到王爺面前,我覺著只要還有,王爺不會短了你的。”
李參軍吸了口氣道:“可也是,前兒王爺還跟我說,那個林家的老五,是個可造之材,讓我好好練練他,回頭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握住機會。”
侯將軍一臉訝然道:“你說的不會是上回捉回來那幾個紈绔吧?這樣兒的,王爺也能看中?”
李參軍笑道:“嘿,你可別小瞧了那幾個紈绔,認真說起來,就那個顧三,是徹底沒救了,其余的,經過營里那位傳說中天下最大的紈绔指點,三招盡數拿下。”
“就那個林五,你知道腦子多好使嗎?那才放回去幾天,律法軍法倒背如流,隨便問,都能給你解釋得清清楚楚,就連那律法中的漏洞,他都能給你掰扯出來。那位爺說,這倒是可惜了,若是早點認真讀讀書,將來說不得還能考個三元及第下來…”
侯將軍一臉恍然大悟:“難怪得,老林最近天天一幅老來得子的嘚瑟樣兒,敢情這還真是值得嘚瑟的事兒。”
壓抑了十余日,到得今晚,兩人心中那塊石頭算是稍微挪開了一點,直聊了半夜,才各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