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張老太爺回了清風院,后頭跟著康老先生和康家大老爺。
康老先生和康家大老爺進了康家老太太的院子里,一家子人關起院門商量了許久。
第三日,康家大老爺送了妹妹和外甥女兒下山,一路往兩浙路去了。
嚴冰寫了兩封長信,一封給自家阿娘,一封給弟媳婦,遣了余嬤嬤,跟在尹家女眷的隊伍里,也往兩浙路去了。
康老先生上了山,尹艾和康太太改變行程,早早回了兩浙路,嚴冰心中大定,往老太妃跟前交了差使,又告了別。
隔天,秦念西依依不舍,把嚴冰送到了清風院門口,約好藥王會時再見,看著馬車一輛輛走得快沒了影子,才轉身回了院里。
康老先生留在山上,陪著自家老伴兒治病。
康老先生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趁著秦念西給康家老太太留針時,拉著她下一盤棋。
原是第一日,秦念西給康家老太太施針時,康老先生坐在屋外的廊下,自己左手跟右手對弈,下著盤殘棋。
留針時,康家老太太睡著了,秦念西輕手輕腳轉到廊下,往那棋盤上瞧了一陣子,見那康老先生握著粒白子,在兩個點上左右躊躇了半晌,自家還嘟囔道:“又輸了,哎…”
秦念西不自覺無聲失笑,撿了顆白子,輕輕往另外一處放了下去,那康老先生略愣了愣,才一臉喜色抬起頭,瞧見秦念西杵在棋盤前頭,一臉輕松自在的淺笑。
康老先生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蕙質蘭心的小丫頭…”
秦念西忙豎了根手指在唇間,康老先生立即點頭噤聲,又側頭聽了聽,只聞得一陣輕微的鼾聲傳出來,才點頭笑著輕聲道:“難得,這老太太多少年沒睡得這么香了,你這小丫頭可真是厲害得很。”
秦念西只笑不語,康老先生輕聲問道:“會下棋?”
秦念西只笑著搖頭,康老先生笑著點了她道:“你這小丫頭不但會下棋,還會騙人,明明就會,怎的還要說不會?”
秦念西心里翻了個大白眼:你老人家明知我會,還要問我會不會,那我能怎么答?
秦念西想了想,便笑著輕聲道:“阿念在京城時,曾經和道衍法師對弈,他說阿念不是下棋,純粹是打賴。”
康老先生失笑出聲,伸手指向對面道:“反正左右是消磨時光,小丫頭便坐下來,執了這白子如何?”
秦念西輕笑著點了頭,在對面坐了下去,伸手請了康老先生繼續。
康老先生接著先前的黑子落棋,秦念西仿似想都不想,跟著落子飛快。
康老先生看著才剛那枚黑子好像還沒落定,白子就上了棋盤,忍不住愣了愣,又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笑著對秦念西道:“這么快,都不要想想的,下棋這事兒,原本是要走一步看三步才對。”
秦念西一臉笑道:“下一步看三步,那是說的會下的,像阿念這種不會下的,下好眼前這步就行。”
康老先生忍不住失笑搖頭,也不再言語,只低頭繼續著他走一步看三步的速度。又下了十多手,秦念西一直秉承打蛇隨棍上,下得飛快,反倒是康老先生再次陷入沉思。
秦念西盤算著該要取針了,也不打斷康老先生,只悄無聲息站起來,往屋里去了。
秦念西取了針,康家老太太還在酣眠中,出到廊下,瞧見康老先生仍舊如泥塑一般蹙著眉頭算著棋,便也不打斷,只福了福,跟守在門口的婆子,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便轉身沿著另一側的游廊出了院子,往漪蘭苑回去了。
到第二日,秦念西再去給康家老夫人施針時,康老先生已經等在院門口,背著手原地打著轉,左瞧瞧右看看,瞧見秦念西時,忙招手道:“小丫頭快來,你昨日怎的不告而別?”
秦念西又走了幾步,到得康老先生跟前時,才屈膝行禮道:“阿念沒有不告而別啊,昨日走時,老安人正熟睡,阿念行了禮,原是老先生想棋想得太入神了。”
康老先生一臉不相信道:“你這小丫頭必是嫌我這老頭子下棋下得慢,懶得敷衍我。”
秦念西笑得一臉無辜:“先生這話,阿念可不敢當,這滿天下有多少人想跟先生手談一局,阿念自是以此為幸,只阿念這棋藝,實在磕磣得很…”
康老先生一臉鄙夷點著頭:“你這小姑娘,本來是個極不尋常的,怎得也說些這樣俗氣得很的客套話,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計較,回頭去與你外翁分說分說,你這樣的小姑娘,就得有什么說什么才是,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你又不指著老頭子我給你傳道授業解惑。”
秦念西被康老先生說得哭笑不得,只能一臉無辜看著他。
康老先生繼續道:“不過你那棋藝雖說磕磣了點,但老頭子我研究了大半天,這倒是個一招鮮吃遍天,挺好使的,不若今日,你陪著老頭子把那棋下完?”
秦念西忙屈膝道:“老先生,咱們先去給老安人把針扎上吧,治病是大事,這棋不棋的,等會子再說。”
康老先生一跺腳道:“看我這記性,只怕又要招老太婆罵了,快走快走。”
康老先生說著便轉身大步進了院子,秦念西笑得一臉無奈,跟在后頭走了進去。
康家老夫人早就準備停當了,只等著秦念西來。見得秦念西跟在康老先生后頭進來,便笑道:“你這老頭子,莫不是找著阿念問棋去了?”
康家老夫人又笑著對阿念道:“你是不知道,昨日那盤棋,你沒和他下完,他晌午飯都吃得不香,下晌也沒歇覺,只擺弄那棋盤,還是晚上那碟子芝麻餅子,讓他開了胃口,還用了碗雜糧粥。”
康老先生揮揮手道:“你這老太婆,凈瞎說,我哪里擺弄了一下晌,我那一下晌,不知道自己跟自己手談了多少局呢。快點扎針,到了扎針的時辰了,我去廊下等著。”
康家老太太搖頭笑著瞥了康老先生一眼,又繼續說那芝麻餅子的事:“阿念,那芝麻餅子好像與我們素日吃的有些不一樣,我讓人去廚下問了,說是你吩咐讓加了海菜進去,究竟是個什么海菜就不清楚了。”
秦念西笑瞇瞇,一邊給康家老太太扎針,一邊答著話兒,其實極不愿意費那心思去下棋,心里著實不希望康家老太太睡著,手上還是只能扎了那能安神的穴位,讓康家老太太不過片刻之后,還是熟睡了過去。
再不愿意,秦念西也只能跟康老先生下完那盤棋。后頭又連著兩天,被康老先生拉著下棋,一盤接一盤的,一下就是半天,直把秦念西郁悶得,都不想往那院兒里去了。
這幾日為了陪著康老先生下棋,手頭上的事耽誤了不少,秦嬤嬤日日陪著笑過來瞧上一眼,看看那脈案冊子寫到什么地步了,只得了秦念西尷尬地搖頭,一臉訕訕又走了。
這一日,又被康老爺子拉著下棋。
院子里那棵參天的銀杏,經了幾夜雨水洗禮,葉子都已經長成了厚實的小傘,綠得讓人移不開眼,讓秦念西怔了半天神。
今日康老先生這棋倒是下得比昨日快多了,見秦念西半天沒落子,抬起頭便看見眼前這小丫頭,睜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瞅著那棵大銀杏樹在發呆。
康老先生倒也不催她,只情緒無比好,也隨著她看向那銀杏。
看了半晌,到底沒忍住,便笑著問道:“小丫頭,你直勾勾盯著這銀杏作甚?你這滿肚子藥書醫經的小姑娘,看著這銀杏,想的莫不都是樹葉子能做個什么藥,那果子又能治個什么病?”
秦念西回過神,愣了愣,才噗嗤笑出了聲搖頭道:“都不是。我只想著那葉子突然間就綠了,很好看。”
康老先生笑著點頭道:“甚好,如此甚好,你這樣的小女娃娃,就該這樣,這天天看病下棋的,可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干的事。”
秦念西失笑回過頭,望了眼那棋盤。
康老先生卻渾然不覺道:“下棋,這盤棋老朽我贏定了。”
秦念西一臉苦笑,手上邊落子,嘴上卻道:“是是是,日日不都是老先生贏的嘛,你也說了,下棋這樣的雅事,實在不太適合阿念這樣的小姑娘,阿念其實也極不耐煩下棋這事兒,不若阿念給你找個對手?”
康老先生聳著眉毛失笑道:“你這小姑娘,人小鬼大,還知道用我的話堵我的嘴,你說說,你準備給我找個什么對手?”
秦念西眼珠子轉了一圈道:“我外翁最近應該不忙,陪著先生下兩盤棋的功夫還是有的。”
康老先生揮揮手道:“我不和你外翁下,你外翁跟我下棋,每次都只贏三個子,輸也只輸三個子。”康老先生說著還拿出三個指頭比劃了一下,才滿臉不忿繼續道:“這不是哄孩子玩嗎?”
秦念西都快笑出了聲,卻也只能忍了回去:“那太虛真人呢?還有他那些徒弟…”
康老先生當即搖頭道:“無趣,無趣得很,太虛老道那個棋路和我一樣,都是四方板正的,沒意思。他那些徒弟都忙得很,觀里那么多病人,哪有空陪我一個閑人下棋?”
說著又笑道:“你一個小丫頭,日日要忙些什么?”
秦念西訕笑道:“忙倒不忙,就是這下棋的事,實在是…”
秦念西心里又尋思了一下,才道:“還有個棋路不太一般的,不若回頭讓他和您下下?”
康老先生手上落著子,嘴上隨口答道:“行行行,只若是不如你這丫頭下棋這般有趣,便不要帶來了。”
秦念西強打起精神,陪著康老先生下完了那盤殘棋,以平局結束,只覺得累得慌。
秦念西回了院子,便進了敞軒,直奔那碩大的一面書墻,搭著梯子尋起了棋譜。
沉香和木香看著自家姑娘連梯子都架上了,一邊找還一邊搖著頭喃喃自語:“我明明記得就放這里的,怎的就是找不到呢?”
沉香站在梯子下頭仰著臉問道:“姑娘這是尋哪本書?您說出來,讓奴婢們也幫著找找。”
“我那一匣子棋譜放哪兒去了?就這么大個匣子,都潮了,我記得我拿出來曬過,還看過,就放這兒了,怎的一本都不見了?”秦念西比了比大小,又指了指那書架。
木香一臉莫名其妙道:“姑娘莫不是記錯了?除了在京城萬壽觀那些日子,姑娘從來就沒喜歡過下棋,更別說看什么棋譜了,就連先前王三爺送的那副棋子,如今還鎖在庫房里呢。”
秦念西聽得這話,兩個肩頭一塌,想起來,那匣子棋譜,如今應該還在松竹齋的書房里,那曬棋譜,鉆研棋譜的事,雖然還像昨日,卻已經隔世了。
秦念西慢悠悠從那梯子上下了來,示意著丫鬟們收拾好,只說了句,要去松竹齋找本書,便溜溜達達出了門。
沉香示意木香跟了上去,秦念西進了松竹齋,張老太爺正坐在書房外的石凳上,背朝著太陽,一邊曬太陽一邊讀著本書。
張老太爺見外孫女兒走了進來,笑道:“怎的這會子過來了?不是說要在屋里寫脈案嗎?”
秦念西一臉無奈屈膝道:“外翁,阿念想從你這里找幾本棋譜。”
張老太爺曬得身上出了點微微汗意,渾身正舒坦,便伸手牽了秦念西,笑道:“這是被那康家老兒下棋下輸了?到外翁這里找補來了?”
秦念西搖頭道:“沒有,就是累得慌,不想下,要輸棋,哪怕是下個平手,琢磨得好累。”
張老太爺聽了只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丫頭,怎的如此淘氣,這話要叫那康家老兒聽到,非得氣病了不可。”
秦念西撅著嘴拖長了尾音撒嬌道:“外翁,這幾日,每每去扎針,都要耗上半日,關鍵是,這針,還要扎上一陣子。外翁,阿念最不耐煩下棋了,有那功夫,還不如到院子里溜達一圈呢。再說了,我那冊子,也是寫了個心煩意亂,總也收不了尾,見了醫婆們,都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