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嘆著氣,又對六皇子道:“六哥兒來說說,如今這天下人丁。”
六皇子忙凝神答道:“前頭南北兩線作戰時,雖說最終大勝,卻是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兵丁減少一半,邊地十幾二十城絕戶者眾。近二十年來人丁增漲不到二百萬,孩童夭折十之三四,貧弱之地更甚。如今雖說朝中優撫之策屢出,卻依舊是年年征兵皆不滿員。”
老太妃點頭道:“孩童夭折尚且不說,婦人孕產便如同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尋常百姓之家尚且不論,便是我廣南王府,也一樣不能幸免,崢哥兒他娘,便是生崢哥兒時傷了身子。”
老太妃語帶落寞和傷感,更多的是憂慮,六皇子也陷入沉思之中。
老太妃啜了一口茶,又道:“若是婦孺能得身體強健,多多誕下身強體壯的孩童;若是所出孩童皆能教養得當,長大成人。你們便來想想,終有一日,這家國天下,外頭兵強馬壯,護衛山河,內里耕讀傳家,子嗣延綿不絕,該是怎樣一番繁榮景象?”
老太妃一番話,說得六皇子和秦念西各有所思。
六皇子強自按下心頭澎湃熱血,想起父皇曾屢次說過,老太妃見人見事之能,高瞻遠矚之深遠,天下能及者,極少。
又想起父皇從前把自己帶到身邊教導時,每每聽到人丁賦稅的折子,都是眉頭緊縮不開,想了多少法子。變丁稅為田稅,輕徭薄賦,獨丁不入伍,家中有男丁入伍者,田賦減半…
可盡管種種策略用盡,人丁依舊增漲緩慢。
今日聽老太妃和秦念西一番話,六皇子雖未聽全,只言片語之間,似乎也大略想到些什么。
水榭外鳥鳴生幽,秦念西卻是思緒飄得極遠,如果真有老太妃說的那么一天,自己才算是沒有白重活了這一世吧?
許久之后,老太妃才一臉和藹,笑著問道:“念丫頭想明白了嗎?”
秦念西怔了怔,才忙起身屈膝,鄭重行禮道:“多謝老祖宗教導,阿念明白了。”
老太妃笑著讓秦念西坐下,又道:“說來聽聽。”
秦念西點頭道:“阿念想著,老祖宗這意思,應是治一人和治千萬人的區別。阿念不該拘泥于眼前,應將目光放長遠,做些著書立說,傳授技藝的大事。”
老太妃點著頭,滿臉欣慰道:“真是個聰明孩子,一點就透。”
六皇子看著秦念西,此時仿佛找到了方向的迷路之人,雙眼黑亮如曜石閃爍,熠熠生輝…
老太妃說著又看向六皇子,笑道:“六哥兒說說。”
六皇子連忙收斂心神,語調沉穩道:“老祖宗之意,帝國人丁增漲艱難,究其根源,到底在百姓體魄羸弱,不解生養常識,醫婆醫女醫術和地位低下,啞科和婦人科幾無醫術得大成者。民不強,策略再好,也極其難為…”
老太妃欣慰點頭,嘴角含著笑道:“如今這絲契機便著落在阿念身上了,六哥兒既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這折子,便由你寫了,送到你父皇手中吧。”
六皇子看了眼也是一臉笑意的秦念西,面上露出一絲難色道:“老祖宗,這,這折子送到父皇面前,只怕后頭就會極其繁重了,孫兒,孫兒是說,秦家姑娘如今還小,又是個女兒家,怕是,怕是…”
老太妃笑道:“六哥兒怕什么?是怕這名滿天下的萬壽觀,擔不起這副重擔嗎?”
六皇子如醍醐灌頂一般,眼睛頓時亮了,忙拱手道:“是孫兒愚鈍了,還請秦家姑娘見諒。”
秦念西忙側身避過,卻仍舊只笑不語。
六皇子繼續道:“秦家姑娘不要誤會,你這仁心仁術,澈深有體會。大云朝有幸,得姑娘這般天縱奇才,終須好好珍惜愛護,這折子一上,姑娘只怕…”
秦念西忙擺手道:“民女本就普通女兒家,僥幸得了這身技藝,不求揚名于世間,但求世人皆無病。”
六皇子默了默,又對老太妃道:“孫兒遵老祖宗吩咐,定會詳盡陳明其中利害關系,盡快派人送回京城。”
老太妃緩緩點了頭,又笑著對秦念西道:“好孩子,你還小,這路長得很,咱們一步一步,慢慢來。”
秦念西忙點頭應了,老太妃又笑道:“老祖宗在這山上呆著冷清得很,你同你舅舅說一聲,到時候,老祖宗同你一起去逛逛那藥王會。”
六皇子聽得直眨眼,在京城時,最不樂意到外頭湊熱鬧了,就連那選武舉的大熱鬧,也只去瞧過一回,這到了君仙山,竟出了奇事。
老太妃這彎轉得,有點急,六皇子正愣神,又聽得老太妃道:“叫上嚴家姐兒和尹家姐兒,老婆子和你們這樣一群花兒一樣的小姑娘、小媳婦兒在一起瞧熱鬧,想想就開心。”
秦念西心里正想著舅舅說了,尹家姨母會去的事情,聽得老太妃如此說,只笑得雙眼彎成了月牙兒,忙點著頭。
六皇子看著秦念西那滿臉的笑,竟突然覺得仿似被晃花了眼,便是那開得再絢爛的花,也比不上她這笑容那么甜。
六皇子看著眼前一老一少,極其熱鬧地說著下山的事,心情極好,恨不得也想跟去瞧瞧。
黃嬤嬤卻突然進了水榭,屈膝稟道:“老祖宗,京里來人了。”
秦念西忙起身道:“阿念先回去讓人帶信給舅舅,明日再來給您請安。”
老太妃笑著點頭道:“明日阿念無須跑來跑去,老祖宗自去你那里診治便是。”
秦念西忙點頭退了出去,心情極是疏朗,沿著游廊,賞著景兒,往清風院去了。
老太妃和六皇子看著秦念西悠悠閑閑走遠了,才對視了一眼,老太妃輕聲問道:“是哪處來的人?”
黃嬤嬤屈膝道:“龍騎衛,四百里加急。”
六皇子一臉驚訝看著老太妃,老太妃站起身來問道:“人呢?請進來吧。”
黃嬤嬤答道:“是,奴婢這就去,人這會子在門房上喝口水。”
兩人眼瞧著黃嬤嬤去領人進來,不是旨意,用的卻是四百里加急,換馬不換人,廣南王太妃和六皇子面色凝重起來。
送信來的龍騎衛走到廣南王太妃和六皇子跟前時,雖然步履還有些蹣跚,卻總算緩過了一口氣。
正待行禮,廣南王太妃抬手道:“大人一路辛苦,不必拘禮,官家可有口諭?”
那龍騎衛搖頭道:“稟告老太妃,沒有,官家只讓微臣將信送到。”說著便當著廣南王太妃和六皇子的面,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了廣南王太妃。
廣南王太妃當即拆開封了蠟油的油紙包,再看了里面的信封完好,便點頭道:“還請大人先去歇息。”
廣南王太妃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略默了默,將信遞到六皇子手上。
六皇子看完那信,蹙了蹙眉,輕聲道:“算時日,這旌國王子遇害也有些日子了,竟還能吊著命?”
廣南王太妃沉聲道:“旌國能人異士不少,這國師便是個了不得的。只是兩處先后發作,這后手在哪里?”
六皇子沉吟片刻才道:“莫不是,求的就是一個亂字?”
廣南王太妃略略點頭道:“既是官家送來的信兒,想必朝廷應是有了對應之策,如今四處也沒有異動,咱們只先別管外頭的事,只這旌國王子一旦上了山,事涉兩國邦交,不醫不行,醫的話,只怕…”
廣南王太妃說完這句,便喚了人去請太虛真人。
六皇子眉頭不展,輕聲道:“若要驅此毒,秦家姑娘必要出手。雖說她可扮做道童,但此毒如此兇險,中毒時日如此之深,只怕是兇多吉少,治好了,那秦家姑娘在旌國國師面前,只怕會露了行藏,往后…”
六皇子說著,微微嘆了口氣又道:“若治不好,干系就更加重大了…”
廣南王太妃也跟著嘆了口氣:“雖說…哎…老祖宗倒更巴望她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姑娘,有長輩庇佑,日日悠閑自在過活。可如今,總是事與愿違,一面不想讓她拋頭露面去看診,一面卻又…哎…”
六皇子從廣南王太妃一疊連聲的嘆息中,聽出了許多柔軟,是他從未曾見過的老太妃的那絲柔軟。
六皇子怔愣了半晌才道:“聽說前日夜里,秦家姑娘有些不太好,可是因為那劉夫人的事?”
廣南王太妃又嘆了口氣道:“念丫頭父母那點子事,你大約也是知道的。那錢將軍,在劉夫人的藥里做了手腳。阿念一直不說,心里估計是想起了自家阿娘。那日夜里,劉夫人問她,是庸醫還是人禍,秦家姐兒終于沒繃住。”
廣南王太妃又嘆了口氣,才接著道:“我是從錢老夫人那里得了信兒趕過去的,我去的時候,小丫頭一言不發,還在哭,哭累了就停停,歇夠了又哭,后來喂的藥起了效果,才在我懷里睡著了。”
六皇子聽到這里,一顆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了下來,哪知道,老太妃接下來說的,更是叫他心驚肉跳。
“我以為睡著了就沒事了,哪知道小丫頭就開始做夢,夢里不停喊阿娘,說了許多囈語,我把前頭后頭都搭起來,才想明白,她阿娘的那碗藥,竟是她那豬狗不如的老子灌的,她心里一直覺著,她阿娘是明知的,卻依舊喝了下去…”
廣南王太妃說到這里,已經忍不住有一絲哽咽:“多可憐的孩子,那心里疼的樣子,真真是讓人揪心。”
六皇子雖然早就知道,那張家大娘子是被秦幼衡所害,但這里頭的細情,卻是不太清楚的,聽到這處,想起那個小姑娘種種,心里忍不住莫名有些酸澀,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廣南王太妃緩緩吁了口氣,才繼續道:“秦家姐兒想讓那錢將軍和劉夫人見一面,估計就是存了這萬一之望。若誤會解開,兩人興許能重新好好過日子;若絕情,那劉夫人還有斷尾求生的勇氣。”
六皇子這才語調中帶著暗啞道:“只不知,這樣能不能真的解了她的心結。”
廣南王太妃搖頭道:“只怕難,看著別人是好是壞,總是隔靴搔癢的事,不過是尋求個心理安慰罷了,哎…”
六皇子猶豫了許久才道:“無論如何,總要一試,還請老祖宗想想法子。”
廣南王太妃只沉默著點點頭,卻沒有再說話。
廣南王太妃和六皇子說完秦念西這一段,都只覺得心中沉甸甸的。
太虛真人跟著黃嬤嬤,穿過游廊進了水榭時,還聽見廣南王太妃在嘆氣。
太虛真人行過禮才道:“老太妃怎得長吁短嘆,仿似心中郁結,請容貧道一診。”
廣南王太妃擺擺手道:“真人請坐,老身無事,原是嘆息念丫頭不易,本想讓她在清風院自自在在寫寫畫畫,哪知天不遂人愿,哎…”
廣南王太妃說著,便把那封信遞到了太虛真人手上。
真人一目十行看完信,雖是早已知曉此訊,面上卻不顯分毫,只蹙眉道:“這都多久了,在旌國耽誤了那么久不說,再從北邊那么遠過來,又是個中毒的病人,這路上也必是走走停停,還能有救?”
六皇子點頭道:“真人所言甚是,澈是在想,莫非他中的并不是百草殺?”
太虛真人凝神想了許久,才道:“那旌國國師畢彥,老道從前得見過一回,醫術極是高明,應當不會斷錯癥。若貧道所料不差,只怕是用了大量的瑤花續命。”
六皇子問道:“早前澈昏迷之時,秦家姑娘給澈用的那瑤生丸,便是這瑤花制成的?”
太虛真人點頭道:“正是,可這瑤花雖是圣藥,卻是功在扶弱,用在中毒之人身上,只怕是兩強相博,一個不小心,便會立時斃命。”
廣南王太妃道:“旌國宮廷控制了瑤花出產,按照真人所說,那國師又是個知醫的,能研究出什么好藥來,也是極有可能的。”
太虛真人點頭道:“大約是這樣,但如果真是這樣,這人送到咱們這里,只怕也不好治。”
六皇子訝然道:“這卻是為何?”
太虛真人嘆了口氣道:“這瑤花本是有輕微毒性的,那百草殺里的隱藥,遇毒就變,只怕我們原先用的藥浴方,沒有大用了。”
六皇子微瞇了瞇眼道:“如此說來,只能靠秦家姑娘一力承擔了?”
太虛真人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才道:“為此一法可行。只眼前這情勢,把念丫頭露了出去,往后就…”
三人沉默良久,廣南王太妃才語氣凝重道:“如今天下這情勢,真人想必也知曉,亂象叢生,暗處深流還未有絲毫顯現,又事關兩國邦交,為長遠計,只怕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六皇子蹙眉道:“有沒有什么法子,能治了這癥,又不顯出秦家姑娘?”
太虛真人思慮良久,才搖頭道:“有畢彥在,此事絕難,唯有一法,或可一試。”
廣南王太妃輕聲道:“真人不妨先說說看。”
太虛真人輕聲道:“殿下知道,驅此毒,需飲湯藥、蒸藥浴、施針灸,三管齊下,普通人,乃至尋常醫者,是看不出孰輕孰重的。可那畢彥自身,醫術不凡,這障眼法,在他那里,只怕…”
六皇子聽到此處,卻是眼睛亮了亮:“到時候,由老祖宗出面,不妨強硬些,要治可以,先把條件談好,最好再多提些條件,把條件都提高些,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讓畢彥回避,可使得?”
廣南王太妃蹙眉想了許久,才嘆了口氣道:“還請真人見諒,雖說如此一來,都著落到了萬壽觀和真人,還有大藥師們身上,到底卻能替念丫頭遮掩些許。”
太虛真人雖依舊憂心忡忡,卻還是點頭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但愿能遮掩得了吧,這萬壽觀和君仙山藥行,天下成名已久,風風雨雨多少年了,并不懼怕這些事情,只那畢彥,心思機敏至極,只怕十分難纏。”
廣南王太妃嘆息道:“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個小姑娘家,陷入這種動輒可能丟性命的險境,我這心里,真真是愧疚難安啊…”
六皇子只覺心有千斤重,卻還是開口道:“如今我們便議一下,能提些什么條件吧,想必父皇那里,也急盼著回信呢。”
太虛真人點點頭,提了第一個:“頭一條,每歲送萬壽觀一等瑤花一百支,二等瑤花二百支為診費。”
廣南王太妃訝然道:“這卻是為何?”
“老太妃有所不知,念丫頭身邊瑤生丸已經所剩無幾,只她年歲尚小,功力不夠,這一趟下來,只怕也是需要這瑤生丸頂著的。”太虛真人解釋道。
六皇子蹙眉道:“只怕遠水不解近渴,宮里應是還有些藏品,這一趟,便先請父皇著人送些過來吧。”
廣南王太妃點了頭,三人又細細商議了一番,直到太陽西斜,才差不多議定了。
待得太虛真人走后,廣南王太妃又囑咐六皇子道:“你這信上,只怕要把今日先頭我們講的那些寫進去,才能讓官家通曉利弊。”
六皇子點頭道:“孫兒知道了,晚間便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