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周艷的個人信息發過來了,你們要不要看?”吳歡問。
“要,給我看。”張向北還沒有吱聲,向南馬上叫道。
吳歡拿起自己的手機,打開微信,張向北和向南湊過去,他們看到周艷給吳歡發了一個視頻,視頻里的她,站在一堵很破爛的墻壁前面,穿著廉價的運動服,手里拿著自己的身份證,證明這身份證確實是她本人。
下面,是兩張身份證的正反面照片,還有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照片,證明她確實如信里所說,是從大學退學的。
看著視頻,向南輕詫了一聲:“還真漂亮。”
吳歡點點頭:“是啊。”
視頻里的周艷雖然沒有化妝,但看上去仍很清秀,頭發朝后面扎成了一個馬尾。
張向北沒有什么感覺,但向南和吳歡知道,這樣的臉型,只要去做做頭發,稍稍改變一下發型,再化一點淡妝,這女孩子就不是漂亮,而是可以說驚艷了。
向南嘆了口氣:“真不公平!”
吳歡看著她笑道:“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感慨?”
“就是啊。”向南說,“你沒看到她長這么好看,在那個地方,還能夠考上大學,說明她人也不會很笨,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女孩子,卻要經受這些,你說,她有什么錯?
“什么錯也沒有,她唯一的錯誤,就是生不逢地,不應該出生在那里,她要是在杭城,或者在其他的城市,憑她這樣的條件,能找到的工作肯定不會太差,畢竟這還是一個看臉的社會,一定也會有很多人追求她。
“她就是結婚,她選擇的丈夫,條件也應該不會差到哪里去,兩個人在一起,不要說很高,過上中等的生活肯定是可以的,你說對嗎?她錯就錯在投錯了胎,不然,她的生活就會是另外的一副樣子。”
吳歡點點頭,覺得向南說的很對,她自己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對這一點的感觸很深,她覺得這個周艷,不僅是出生地錯了,家庭更是錯,她的這個家庭,就像一根繩索一樣,把她緊緊綁住,如果不是如此,她和自己一樣,讀完了大學,也可以不回去,而是選擇留在城市。
留在城市里,機會總是會多一些,雖然像他們這種從農村來的小孩,相比城里的孩子,要經歷更多的苦難,吃更多的苦,像她自己,剛到公司的時候,和其他的五個女孩子住在一間集體宿舍,看著本地的女孩子們,每天都可以回家,她們只有羨慕的份。
到了總算自己有能力和人合租,一個人住一間房間的時候,她在杭城已經待了三年,也住了三年的集體宿舍,住集體宿舍的時候,就感覺那房間不是自己的,那里的床,只是一個暫時讓她放一下自己身體的地方而已,和倉庫里的桌子,送貨車的副駕座,沒有什么區別。
這些都是她只有很困才能夠入睡的地方,在這樣的地方睡著,連夢都沒有一個安靜的夢,總是會被同房間的人吵醒。
宿舍里貴重的東西不能放,現金不能放,好吃的東西不能放,連飯菜票都不能放,一個不小心就不見了,吳歡必須把所有的這些東西都帶在身上,帶在身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跟隨著自己,那間宿舍,沒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戀的地方。
一個地方,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時候,那就徹底地不屬于你自己,她們連在大冬天,回到宿舍,鉆到床上的時候,都必須把蚊帳放下來,只有這樣,才可以假假地欺騙自己,這個小空間是屬于自己的,是溫馨的,只有這樣,才可以隔開蚊帳外面的世界,看書或者發呆。
當她終于有自己房間的時候,關上門她就痛哭流涕,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總算是立下了一只腳,這個城市,雖然還不屬于她,但也總算是沒有那么生分了。
不管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委屈,她終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這個房間比蚊帳里面的世界大,門好像也比蚊帳結實。
關上門,她可以放聲嚎啕或放肆地笑,可以不去管門外的世界,她也不必把所有值得自己小心的東西,都帶在身邊,它們終于可以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棲息,它們可以乖乖地待在房間里,我的房間。
那一天,吳歡在自己的房間里又哭又笑,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舍不得睡。
有了自己的房間之后,吳歡覺得自己的心開始下落,也有了一點安全感,當她甚至可以讓弟弟吳越,帶著他的好朋友盛春陽和其他同學,來她這里做客,幾個人關起門可以喝酒吃飯的時候,吳歡有了一種久違的滿足。
吳歡很喜歡聽吳越和同學說我姐那里,這意味著那是一個和他們集體宿舍不一樣的地方,意味著那個地方屬于他的姐姐,吳歡從吳越的口氣里聽出有些得意,她太理解這種得意了,除了公司的集體宿舍,她和他們一樣,也住過四年的學校宿舍,她太理解了。
吳越說我姐那里的時候,是在說一個家,而對于在這個城市的異鄉客們來說,家是一個太奢侈而又熠熠閃光的字眼。
為了呵護住這個十二平米的房間,吳歡可以說是殫精竭慮,每個月的工資,她需要給弟弟五百塊錢生活費,還要給家里寄兩百,剩下來的,除了交房租就所剩無幾,同事聚會她不敢去,約飯她不敢去,連中午的時候,一起下樓去吃中餐,她也不敢去。
就怕幾個人興致來了,點上幾個菜,然后A,那她當天的生活費就超支了,不僅晚上必須餓肚子,第二天早餐,也必須餓肚子,不然她就捱不到月底。
她在公司里一直宣揚著自己正在減肥,這樣才可以婉拒各種邀請,其實她減個鬼,要是免費的話,就是一頭牛放到她面前,她都可以把它吃完,然后瀟灑地剔剔牙齒。
吳歡看著其他的女孩子,還沒下班,就開始約電影約飯約男朋友,她什么都不能約,心里是羨慕的,但也只是羨慕而已,她知道像她這種姿色平平,畢業的學校平平,家境又窮苦的女孩子,在這個城市,能堅持下去就是奇跡,不能奢望太多。
她沒有父母可以撒嬌,和他們說自己沒有錢了,接著馬上就能收到一個紅包,這個世界,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給她發紅包,哪怕是在她生日的那天,她也只能收到吳越的一句“姐,生日快樂!”
下班的時候,公司里其他的人要去赴各種的約,吳歡騎著紅色的公共自行車,狠命蹬,她要騎五站路,才去搭公交車,不為其他,就為了公共自行車一個小時之內是免費的,多騎五站,就可以每天省下來三塊錢的公交車費。
吳歡的微信朋友圈,幾乎把所有的同學都屏蔽了,就怕他們有什么好事。
他們要有好事,對她來說就是災難,她在同學群里,看到別人在問,吳歡在不在?還有人她的時候,她只能一聲不吭。
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吳歡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發呆,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出路在哪里,雖然收入一年比一年有所增加,但開支也一年比一年大,雖然住的離市中心越來越遠,但房租卻還是一年勝似一年地往上漲。
特別是杭城的房價,一年比一年蹭蹭地往上飆,從他們的感慨和憤怒,終于飆到了和他們徹底無關,連夢想都不敢夢想,憤怒也不再值得憤怒,完全無感。
吳歡不知道自己在出租屋里,還要再租多久,這個城市,早就把所有人的夢都碾碎了,夢想就是笑話的同義詞,少數人的專有詞,夢想?呸,你也配!
吳歡覺得自己終于活成了一個漂浮在空中的人,離家這么多年,回去老家是不可能的了,老家的生活,已經是比城市生活還要冰冷和遙遠,還要沒有指望的生活,他們連過年回家,在老家都待不住,最后是逃也一樣地逃離那里。
老家回不去,城市又在時不時地拒絕著她,吳歡真的不知道,自己這樣還能扛多久,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到底會在哪里。
當吳歡覺得自己就像周艷在信中說的那樣,感覺所有的路都已經走完,窮途絕路的時候,奇跡還真的發生了,吳越的“女人街”,居然被小芳看中,并且馬上就投資了。
“女人街”后來賣給掏寶網,吳歡拿到錢的那天,就領著吳越去買了房,而且一定要現房,她太渴望真正擁有自己的家了,哪怕是家徒四壁,她就在水泥地上躺著也是好的。
有了房子,有了車子,銀行里還存有票子,在掏寶網還有了自己的位子,每年的收入,是自己原來的十倍都不止,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讓她感覺到眼花繚亂,每天必須不停地掐自己,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夢里。
吳歡一躍成為了這個城市,生活在塔尖的那一部分人,終于成為傳說中的財務自由人士,吳歡因此很感激小芳,她覺得這個世界要是真的有天使的話,小芳就是她的天使。
吳歡和小芳說,她讓她做什么她都愿意,這是真的,一點的虛與委蛇也沒有。
吳歡很贊同向南的感慨,她覺得這個周艷,比自己還要不幸,她何止是投胎錯了地方,還投胎錯了家,自己的家雖然也很窮困,但那個家,至少還沒有成為她的糾絆,這么多年,還能夠讓她留在這個城市里掙扎,掙扎著,掙扎著,最后才等到了奇跡。
周艷連在城市里掙扎的機會也沒有,她那個家,就像一根彈簧,當她考上大學,離開了家,正準備展翅高飛的時候,那根彈簧,“嗖”地一下就把她拉了回去。
吳歡重重地嘆了口氣,她看看向南,苦笑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