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日,文化系統宿舍的院子里,人比平時多了很多,有在太陽下翻曬東西的,有在下棋的,還有搬了桌子出來,在打麻將和打牌的,也有坐在椅子上,剪腳趾甲的,還有幾個小孩,在院子里跳橡皮筋。
譚淑珍的白色奔馳一開進來,大家就把目光都轉向了它,進門的地方迎著太陽,前擋風玻璃反射著一片光斑,大家看不清楚開車的人,等到譚淑珍把車停下,下了車,院子里的人頓時大呼小叫起來。
“哎呦,珍珍,是珍珍回來了!”
“哈哈,還真是珍珍!”
還有人抬起頭,朝上面叫:“譚老師,你們家珍珍回來了!”
譚淑珍一走幾年沒有回來,這是整個文化系統的院子里,沒有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的出現,會和這白色的奔馳一樣,馬上引起轟動。
樓上,不僅是譚淑珍家,很多戶人家的窗戶和陽臺上,都伸出了腦袋,老譚家里的陽臺上,譚師母伸出腦袋一看,就愣在了那里,她看到確實是女兒回來了。
譚淑珍提著東西,笑著和大家打著招呼,一邊就朝樓梯口走去,等她走進了樓道,樓道里的門都打開了,每一扇門里都有人站著,和她打招呼,珍珍回來了?
譚淑珍一個個老師和師母地叫著,心里有點發緊,她感覺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比她記憶中了蒼老了很多。
譚淑珍的心急急地想回到家里,腳步卻滯重了起來,心里一陣的慌亂,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會怎么樣了。
譚淑珍轉過二三樓之間的樓梯轉角,看到譚師母站在自己的家門口,母親一看到譚淑珍,眼淚就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譚淑珍叫了一聲媽,趕緊就上去,母親果然比自己記憶中的,也老了很多。
母親抱住了譚淑珍,譚淑珍兩只手里都提著東西,她沒有辦法抱母親,只能把身子往前面頂,去貼著母親。
對門的李師母看著她們,呵呵地笑著:“好了,好了,珍珍回來了,就好了,譚師母,你還不讓珍珍進家門了?”
譚師母這才醒悟過來,放開了譚淑珍,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回家回家,快點回家。
譚淑珍走進了家門,她看到老譚坐在沙發上,原來花白的頭發,現在已經是白滿了頭,譚淑珍心里一酸,叫道:“爸!”
老譚不吭聲,點了點頭,他站了起來,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譚淑珍有些錯愕,母親湊近了她耳邊,悄聲和她說,你爸爸去房間里哭了,你回來,他要高興死了,你不在的時候,他每天都會溜到你房間里坐坐,還怕我看到。
譚淑珍哪里還忍得住,眼淚也滾落了下來。
她把東西放下,去茶幾上拿了紙巾擦著,母親想起來了,問:“珍珍,你還沒有吃飯吧?”
譚淑珍搖著頭說沒有。
“我去給你做飯。”
母親說著,就去打開冰箱,看看要炒什么菜,譚淑珍看了看桌上的剩菜,和母親說,媽,我吃這個就好。
“那怎么行,我給你再炒兩個菜,很快的。”
母親說著,已經在廚房里忙了起來,譚淑珍倚著廚房的門,看著她媽媽。
老譚房間的門打開了,老譚走了出來,低著頭,直接走到了房門口,還是不吭聲,換了鞋,打開了門,譚淑珍正要問老譚去哪里,老譚已經走了出去,順手就關上了門。
母親回頭和譚淑珍說,不管他,越老這脾氣就越古怪。
接著,就聽到樓下有人叫道:“譚老師,珍珍回來了,你開心了吧?”
老譚應著:“有什么好開心的。”
接著就聽到老譚去自行車棚,開自行車的鎖,用腳踢掉自行車支架的嘡啷聲。
母親邊切菜邊問譚淑珍,珍珍,你這是來出差?你們國慶節還要上班?
譚淑珍搖了搖頭,她說,我就是回來看你們的。
母親的肩膀,往上瑟瑟地聳了兩下,頭微微地晃著,從背影,譚淑珍就看出來,母親在樂。
母親也是演員出身,這做演員的,講究不僅是要正面會演戲,這背影也是要會演戲的,母親這當然不是在演戲,但她的表達方式,是從舞臺上演化到生活中來的。
這樣的語言,譚淑珍懂。
譚淑珍走過去,從后面抱住了母親,母親扭了兩下,嗔道:“放開放開,我都不好干活了。”
母親嘴里這么說,身子卻朝譚淑珍的胸前靠,譚淑珍嘻嘻笑著:“我就是不讓你好好干活。”
“那你不要吃了。”母親笑罵道。
“好,我不吃,我把你女兒餓死。”譚淑珍略帶撒嬌地說。
“亂說話。”
母親放下手里的刀,在譚淑珍的手上,輕輕地拍打了一下,譚淑珍趕緊呸呸呸。
“對了,南南怎么沒有回來?”母親問。
“現在的小孩子,比我們大人還忙。”譚淑珍說,“一到了放假的日子,她又要學打羽毛球,又要學拉小提琴,一天都沒有空。”
母親點點頭說:“還是忙好,現在家家戶戶的小孩,都是不學這個,就學那個的,你不學點什么,還真要被別人給比下去。”
譚淑珍說:“我讓南南學這些,可不是讓她去和別人比。”
母親笑道:“你不讓她比,她自己不會比?別人什么都會,她什么都不會,你以為她不會自卑?加上南南,又是那么要強的人。”
譚淑珍愣了一下,還真是,這點她倒是沒有想過,還是母親說的對,要是別人都有一技之長,就是你沒有,對小孩來說,確實是可能因此產生自卑。
譚淑珍比劃了一下,和母親說:“南南現在都這么高了。”
母親笑道:“我知道,她比你小時候還高。”
譚淑珍奇怪了,問道:“你怎么會知道,你都多少年沒有見過南南了?”
母親笑而不語,過了一會,實在是忍不住了,罵道:“南南可不像你這么沒有良心,她每年都會記得來看她的外公外婆。”
譚淑珍愣住了,每年都來,她怎么來?
母親告訴了譚淑珍,那張晨的父母,每次回永城的時候,帶著南南回來,那個二師父,都會帶南南到家里來。
譚淑珍這才恍然大悟,二貨這每年送張晨的父母回永城拜年,南南就會回到家里來看外公外婆,譚淑珍知道了這事,心里很復雜,一方面是高興,另外一方面,也有些生氣,這個女兒,這事竟然一直都瞞著自己,連一點風都不透,也真是屏得住。
菜炒好了,母親把菜端了出去,還幫譚淑珍盛了飯,譚淑珍正準備吃飯,房門開了,老譚從外面走了進來,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譚淑珍一看就眼睛一亮,原來剛剛老譚出去,是去農貿市場,給譚淑珍買她最喜歡吃的,淳安老太婆雞爪去了。
老譚把雞爪放在了桌上,譚淑珍趕緊叫道:“謝謝爸!”
老譚哼了一聲,走了開去。
母親趕緊去廚房里,拿了盤子出來,譚淑珍已經抓了一個雞爪在手里,邊吃邊不停地點頭說,好吃好吃,這個,我真的好幾年沒有吃到了,那杭城的什么雞爪,都沒有永城的淳安老太婆雞爪好吃。
吃完了飯,譚淑珍走去沙發那里坐下,他把茅臺酒給老譚,和他說,不要舍不得喝,你喝完了,我下次來了還給你買。
老譚端坐著,腰板挺得筆直,兩手放在膝蓋上,過了一會,他哼了一句:“這么貴的酒,我可消受不起。”
譚淑珍笑道:“你是譚老師,譚老師都消受不起,還有誰能消受?好了,你每天就消受它,不要光看著它,為伊消得人憔悴。”
譚師母撲哧一聲就笑了起來。
把青春寶給母親的時候,譚淑珍也是這么說。
母親說,珍珍買的,我肯定會吃,我可不會客戶,吃完了還會問你討。
譚淑珍笑著說好,你來討好了。
譚淑珍接著拿出那十萬塊錢,和她媽媽說,這錢,也不要舍不得花,不要只知道存著吃利息,你們給自己多買點好吃的。
老譚這時候開口了,他說:“錢你帶回去,給南南留著,我們兩個的退休金,自己還花不完,要你拿什么錢,還是給南南留著上學用。”
譚淑珍說:“不用,南南上學的錢,我那里都有準備,我連她上大學的錢都準備好了,這錢你們花,花完了我還會給你們。”
譚淑珍決定,在家里住一個晚上再回杭城,還和她爸媽約好了,今年春節,她一定會帶著南南回永城來過春節。
譚淑珍不敢讓自己的父母,有時間去杭城玩,包括自己米市河邊的房子,早就已經裝修好,可以住人,她完全可以把自己的父母,接去杭城,但她不敢。
不敢的原因,還是在她心里沒有把握,自己的父親,碰到了劉立桿后,這兩個人會怎么樣。
譚淑珍不擔心劉立桿,她知道他不會怎么樣,要么躲,要么逃,他碰到老譚,從來就只有這兩招。
譚淑珍擔心的還是老譚,老譚看到劉立桿,就好像劉立桿上輩子欠了他什么似的,眼里根本容不下他。
公司里現在很忙,譚淑珍可不想因為這樣的事,再搞得大家雞犬不寧。
再說,這老譚和譚師母,就在永城,就在這文化系統的院子里住著,也挺好的,大家都是熟人和老同事,有說不完的家長里短,到了杭城,去了米市河邊,這老譚,大概除了每天在河邊走來走去,就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
他實在是一個,在唱戲之外沒有,沒有其他的業余愛好的人。
這個,是譚淑珍在來的路上,就想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