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升明似乎還是有些懼怕自己父親,反倒是跟自己的母親更親近些。
他語氣帶著一絲抱怨道:“您身子不大好,怎么還在外面?”
年輕女子微笑回答,語氣神態都仿佛是已經年老的老太,安慰道:“這有什么,我這一把年紀的,你還不讓我出來透口氣了?你啊你,是要憋死我不成?”安升明神色軟和下來,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
紅衣女子笑著把話題轉移到了衛淵和玨身上,道:
“還沒說說呢,這客人上門,是你的朋友嗎?”
提到這件事情,安升明有些局促,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父親倒是冷哼一聲,似乎不大樂意,安升明吭吭哧哧解釋了確實是朋友,紅衣女子笑著他讓去端點茶和水果過來,然后安撫了旁邊的老人,笑著讓衛淵和玨先坐。
這女子無論是神態還是動作語氣,都和那種老太太沒有太大區別。
可偏偏她的本相在衛淵和玨眼底毫無半點遮掩。
衛淵坐下,旁邊玨嘴唇開合,衛淵耳邊聽到少女憋笑的聲音,玩笑道:
‘天下豈有十六七歲的老婦人?’
這是天龍八部里鳩摩智的臺詞。
玨這段時間似乎一直在看書。
這個時候玩笑般地提了這一句。
不過眼前這紅衣女子也就只是看起來年輕,指不定已經多大,衛淵下意識覺得另外一句話更合適些,譬如‘老嫗何故惺惺然處作子態’,不過也就是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且不說這句話真在現實里說出來很有些失禮。
旁邊可還坐著玨呢。
玨不提,某位白發長姐真的能一邊溫柔微笑,一邊把他打得掛墻上。
撕都撕下不來。
衛淵嘴唇開合,靠著手背上玨留下的印記回答道:
“既到尊府,一切單憑老夫人吩咐。”
這也是天龍八部里,段譽對易容阿朱的回答。
此刻用來回玨的梗倒也恰當,少女訝異了下,然后眼睛微彎了彎,察覺到了自己拋出一個梗后,有人恰到好處接到了的愉快,不自覺抿唇微笑。
而衛淵雙瞳神韻內縮,看向那紅衣女子,卻沒有在她身上察覺到屬于邪靈的邪氣和渾濁之感,從這一點看來,她并不是那種嗜好血食,以人為修行資糧的妖物,但是這沒有辦法解釋安升明所見到和經歷的那些事情。
衛淵端起安升明送來的茶,喝了口,主動開口道:
“我今天來,是聽說,兩位這里有一幅古畫?我正好開了一家不大的博物館,里面正缺一點收藏品,所以過來看看,如果兩位愿意的話,我們聊一聊價錢,把這畫收下來。”
衛淵說的很從容,也很有底氣。
因為之前安升明就說過,這一個價錢由他來出。
也就是走個過場。
安升明也附和道:“對啊,爸,媽,我記得咱老房子有那么一幅畫的,反正現在老房子也沒人住了,那畫兒壓在那兒也就是浪費,不如賣了,還能換點錢,給你們兩個添點東西。”
老人有點生氣,道:“賣賣賣,什么都能賣!”
“那看是陪了我一輩子的老物件,比你年紀都大得多了,這些老物件在我們那時候可得寶貝著,是要當傳家的物件傳下去的,怎么到了你們這兒,倒像是什么都能賣,什么都能拿去換錢對吧?!”
“那你怎么不把我也賣了算了?!”
安升明被堵了一下,急得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那紅衣女子則是微笑安慰旁邊的老人,然后對安升明道:“你爸就是這么個倔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行了行了,別苦著張臉,大男人家的,也不嫌棄丟人。”
“你先回屋子里去,這畫是我們兩個的,事情也我倆說就行。”
安升明看到自己父親繃著一張臉,只好回去。
客廳里就只剩下了衛淵兩人和那老人,以及并非常人的紅衣女子。
女子嘴唇不動,就有常人聽不到的聲音在屋子里響起,她只當做眼前這一對青年男女只是普通人,故而大大方方對旁邊的老人道:“你啊,這臭脾氣,五十年都沒有變過了,好了好了,這件事情我來處理就行。”
見那老人還有些不服。
她道:“放心,這兩個孩子只是普通人。”
“我用法術讓他們把這件事情忘了就行,到時候和升明說,東西已經賣了,實在不行,隨便拿一幅畫給他們,再用個障眼法也行。”
見到老人神色被自己說動,紅衣女子抿唇微笑,如果是在肉眼凡胎里,見到的仍舊是老頭兒老太太坐在沙發上,實際上,那老太的形象和樣貌,只是虛幻,真實的紅衣女子已經出現在衛淵身前,伸出手掌,五指纖長,就要觸碰衛淵。
可是法術成型,還沒有靠近,就自然破碎。
紅衣女子微怔。
下意識低下頭,看到那面容病弱蒼白的青年抬起頭,正平淡看著自己。
雙瞳幽深寧靜。
隱隱的虎咆之音低沉響起。
不知為何,只是聽到了這聲音,就讓紅衣女子心底慌亂,動作也不由自主地僵住,再沒有辦法像是剛剛那樣施展法術,她突然記起來了曾經在其他精怪那里聽說過,神州大地上絕對不能招惹的存在,嘴唇顫了下。
對視了兩秒鐘,衛淵轉眸看向那邊老人,微笑道:
“老先生,倒是有福氣。”
老人反應過來,他的面色一下變了,急急起身去拉那紅衣女子的真身,衛淵沒有繼續釋放臥虎令的氣息,讓那紅衣女子腳步踉蹌后退,老人眉目睜開,擋在了紅衣女子身前,怒視著衛淵。
這一瞬間就像是個少年一樣。
在保護自己心愛的人的時候,再年老和懦弱的男人都會英雄地像是個騎士。
衛淵取出特別行動組給他的武器使用權限,只用外殼晃了晃,道:
“我是神州行動成員。”
“請配合一下。”
老人漲紅了臉,道:
“查查查?查什么?!我們結婚了,有國家的結婚證,我們合法的!”
但是民政局還沒法舉辦人和非人之間的婚姻關系。
衛淵心里默默道了一聲,面上則是神色平靜道:“我們只是想要查一查,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兩位配合。”
安旭陽盯著衛淵,許久后似乎是泄了氣,坐在沙發上,紅衣女子也坐在他的旁邊,撤去了先前的障眼法。已經年邁,白發蒼蒼的老人,和年正二八年華,青春靚麗如畫一樣的美人,坐在一起,手掌緊緊牽著,顯得有些違和。
“如果你要聽的話。”
老邁的安旭陽嘆了口氣,道:
“那事情,其實要從五十歲前開始說起。”
他家自小就生活在這泉市。
安旭陽小時候得到了這一幅畫。
畫上的人實在太漂亮,安旭陽哪怕才十歲,也能覺得這畫上的人實在是美麗,就像是仙女一樣,常常盯著這幅畫看,于是家人有時候就忍不住跟他開玩笑,說:‘等你長大了,這畫上的人就會下來,嫁給你做媳婦。’
這是大人們的調侃和玩笑。
但是小孩子偏偏信了。
那個時候的安旭陽也沒有其他想法,就是覺得,如果說真的有這樣好看的人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話,那也是很好的事情,他性格又過于一板正經,于是每到吃飯的時候,就會端一碗飯擺在畫像前面,就像是那里真的是人一樣。
這種幾乎像是供養的事情,足足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哪怕是長大了,知道那只是大人們的玩笑,安旭陽還是很珍惜這畫,就是上學都悄悄帶著,那時候還是走讀,中午有時候不回來,就在學校里趴一會兒,家里給帶飯,可好幾次安旭陽都發現自己放在書包里的飯就不見了。
安旭陽覺得好奇,有一天晚上提前把第二天的飯準備好。
睡覺的時候悄悄去看,就看到一位紅衣女子正在吃他的飯菜。
他驚得坐起來,可仔細一看,什么都沒有,飯菜也還在,圖上的紅衣女子也依舊如常,他只好狐疑睡下,之后好幾天都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飯菜也都還在,可后來又出現了飯菜消失的事情。
安旭陽打定主意,瞇著眼守著,等到畫里的人出現的時候,一下跳起來,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勇氣起來是什么都不顧的,更不害怕什么鬼魅,一下抱住那紅衣女子,道:“就是你偷的東西?”
紅衣女子面紅耳赤道:“你松開,這這這,成何體統,我又不會跑。”
安旭陽這才察覺到自己做的事情出格,慌忙松開。
然后見到那女子直接消失不見,正在畫上,怒視著自己。
她是畫中之精,一般的妖物修行,要么接受天地靈氣,要么汲取人族的精氣,可她偏偏在安旭陽少年時候就被用食物供養,得了食氣,一點一點修行出了形體。
安旭陽好奇道:“那你之前為什么不出來見我?”
紅衣女子面容微紅,道:“你說要我給你做媳婦,可之前你還太小了,現在你長大了,我才出來見你。”
于是一人一精魅,就這樣結婚,甚至于生子。
只是因為畫中成精,女子一直在家,由安旭陽在外操勞。
可安旭陽性格過于強硬剛直,守規矩但是不懂得變通,后來得罪了當地蛇頭,給人抓了去,女子一直不見丈夫回家,只好冒險外出,最后讓當時在五歲的兒子在家待著,拉著他哭道:
“我去接你爸爸,以后就只能你和你爸爸兩個人過了,你要聽他的話。”到了夜里,女子勉強支撐著運用法術,找到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安旭陽,把他帶回來。
安旭陽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的妻子好像推開門走出去。
一下被驚醒過來,轉過頭,看到畫上的痕跡變得極為模糊,再沒有了原本的模樣,再一找,哪里都找不到妻子,于是只能一個人帶著孩子,一直都沒有再娶。
男人往往要受過傷才能真的學會成長。
他再沒有了原來的倔脾氣。
一個人忙著拉扯這個家。
有一天回到家的時候,太晚了,他擔心兒子一個人害怕,回去的時候,卻看到兒子在笑,他問道:“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那時候才七八歲的孩子道:
“不害怕啊,媽媽會在夢里給我講故事的。”
白發蒼蒼的老人聲音頓了頓,道:
“花了十三年時間,她才回來了。”
“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回來啊,不,她其實一直都在。”
“那十三年里,她雖然不在我身邊,可是她也沒有離開我,會在夢里來找我,會在夢里去照顧升明,會在夢里把他的噩夢都趕走,會給他講故事…她一直都在。”
衛淵和玨安靜聽著故事。
衛淵心中低語。
物之性靈為精。
即便精怪,也可以和人共情…
他道:“還有一件事情,安先生說他曾經在老房子里,見到了邪靈,甚至于一直跟著他回來,應該還打算對他出手。”
紅衣女子低聲回答道:“…是我發現的,他被一只鬼跟蹤了,我勉強把它趕走了,升明醒過來的時候,我想要去給他整理下被子,可是見到他被嚇住,我才記起來,我那時候的樣子,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更不要說是他母親了。”
她臉上神色復雜。
老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直直盯著衛淵,一字一頓道:
“你明白嗎?!”
“她是我的妻子,除了這個,我什么都不認!”
衛淵耳畔響起了臥虎令的低鳴。
‘察覺畫精,可用作怪力亂神圖卷原材料。’
‘亦可換取對應功勛。’
這一剎那,衛淵知道了臥虎之所以為天下精怪所畏懼恐怖的原因,臥虎是朝堂之臥虎,除去緝拿那些攪亂人世的妖魔,也會去獵殺那些有用處的精怪,就像是人為了虎皮去殺老虎,為了肉去獵殺麋鹿。
這是傳統。
紅衣女子面色煞白,身軀隱隱顫抖。
安旭陽手臂環著她的肩膀,輕聲安慰,而女子下意識縮身在他懷里,如果說之前衛淵還覺得這一幕會有些異樣,此刻卻覺得很正常,他站起身,女子身子一僵,而老者則是擋在她身前,“你要做什么?!”
衛淵屈指叩了下臥虎令,道:“沒什么。”
“這只是例行的檢查,順便,嗯,祝兩位金婚快樂。”
畫中女子怔住,道:“你,你不抓我走嗎…”
衛淵背負劍匣,溫和回答道:“時代要變了。”
“修行者也會逐漸增多,你也是誕生在神州的生靈,只要你們遵循這個時代的法律和規則,那么,神州和華夏,至少有著容納無害精怪的器量,海納百川,我們從來不缺少這些。”
畫中女子道:“這是…新的法律?”
衛淵道:“不。”
他想到過往經歷的一切,想到這個時代見到的一切,回答道:
“這是我們原本就有的驕傲。”
思緒頓了頓,衛淵看著這一對夫妻,卻又想到這下子民政局可能得緊接著推出不同種族的婚姻法了,以及…
不知道為什么,他腦海里又想到了被薅禿嚕了的異鳥灌灌拉著橫幅抗議行動組的畫面,想到了像是畫中仙這類生靈也混在里面,拉著橫幅,強烈要求和人族享有同樣退休年齡。
伴隨靈氣復蘇,這種畫面很有可能會出現。
衛淵嘴角抽了下,準備招呼玨離去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詢問道:“安老先生你這畫,是從哪里來的?”
“能夠養出畫中仙的,不是尋常的東西。”
安旭陽神色和緩了許多,想了想,道:“是四十多年前的,我下學的時候,路邊一個老爺子賣給我的。”
衛淵微怔,這個說法讓他有種熟悉的感覺。
之前鏡靈那件事。
鏡子也是這樣被撿回來的。
他下意識五指微扣,驅鬼神通自然而然地施展出來,通過老人回憶時候溢散出的些許靈性,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他所回憶的畫面,甚至于因為這是直接針對靈性的方法,他所看到的,比起老人回憶起來的,更清晰,更真實。
衛淵看到了一幅幅畫面,看到了小時候的安旭陽。
看到他下學之后,在街道上走著,路邊有一個擺攤的老人。看到那老人白發稀疏,發際線靠后,眼袋很大,牙齒發黃,臉像是個軟爛的胡蘿卜,手上拿著一個旱煙管吧嗒吧嗒抽著。
地毯上有各類的書籍,有一面古樸的鏡子,有卷起的古畫。
那老人的模樣,和先前買到古鏡的孩子所見到的一模一樣。
但是,這已經是足足快要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衛淵察覺到極端的異樣感,安旭陽被莫名的吸引力引導著走過去,蹲下去去拿那一幅畫,衛淵也因此更清晰地看到了攤位上的東西,視線微微凝固,他看到在那一堆書籍里,除去了畫卷,銅鏡,木雕,還有一個古樸的青銅器。
上面有來自于商代的饕餮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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