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人類的感情,這幾乎是浩大到沒有答案的問題。
在這長橋旁邊,蘇玉兒聲音頓了頓,又道:
“難道真的如同她們說的那樣么?那么好?”
這個很像小孩子偶爾問出‘我是誰’這種問題的情況,衛淵看向蘇玉兒,想了想,只好道:“這問題很復雜,但是總體來說,沒有你說的那么糟糕,也沒有你的那些姐妹想的那么美好。”
蘇玉兒不滿意地咕噥道:“那豈不是很普通?”
司隸校尉笑起來:“說對了。”
他道:“人本來就是那種很普通,又有點不普通的生物。”
“大部分都是這樣,沒有那么好,可再想想,也沒有那么壞不是嗎。”
一場夜奔匆匆忙忙地畫上了終點。
衛淵將那邪道交給了青丘一脈,這是和人族關系良好的勢力,最初青丘分支之一涂山首領,甚至于是堯舜禹的臣下,值得信賴。
況且青丘狐的神通很適合打探情報。
一夜無話,黑貓類似乎對于那佩戴黃色符箓的邪道也很看重。
短時間內不曾提及夢中的線索,時而好奇張望,最后更是留下一句話,直接溜了出去,打算尋找青丘狐族問問情況,它有五百年以上的道行,雖然受限于貓妖之屬,終有其上限,但是卻也不必擔心安全。
衛淵有足一日多沒有見到一同來此的天女,正打算外出看看。
可才一開門,門外卻多出了三個狐族少女。
蘇玉兒穿著白衣,另外一位少女則穿著紅衣,最后是黃色衣服。
容貌在狐族中都算是難得的美好,或者清冷,或者嬌憨,或者英氣勃勃。
蘇玉兒抱著書,無奈嘆了口氣,看著衛淵:“我去請教了老祖先,昨夜的事情究竟是如何,老祖先說,無論是我的看法,還是她們的,都是錯誤的,我們不了解人族的感情,需要向人族請教才行。”
衛淵茫然道:“所以…”
蘇玉兒道:“你就是青丘里,唯一的外界人族。”
“另外,這是那位與你同來的長輩所言,說你應當能幫得上我們。”
衛淵:“……”
他只得嘆息一聲,道:“好吧。”
“我雖然只是個普通人,但是如果要說一說外界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些,幾位若是不嫌棄,倒是可以講一講。”
衛淵的聲音頓了頓,“你們曾經出去過青丘嗎?”
三位狐女都紛紛搖頭。
雖然說青丘國曾經有過人類。
但是在漫長的時間里,人族難免和生活在這里的妖族通婚,現在大多已經是半妖之身,更何況此地和外界風俗不同,文化也不流通,幾乎可以認為是不同的一脈。
沉吟許久,衛淵也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更不知道該說什么,這種命題對于他來說也太過浩大了,正在頭痛,突然聽到了來自于黑貓類的傳音,衛淵先是有些訝異,旋即若有所思,沉吟了下,對三位狐女道:
“既然這樣,不到外面看看,怎么能知道人世之情?”
“不如出去走走,或許你們本身就有所領悟。”
其中叫做胡玫的少女訝然道:“可是青丘的規矩很嚴格,我們不可能偷偷出去啊。”
衛淵道一聲稍等,外出從神出鬼沒的類那里拿來了幾根羽毛。
毫無疑問,又是那種配之不惑的異鳥羽毛,不知又有那只鳥兒被這黑貓禍害了。
他心中嘆息一聲,自這客房中將木柜上的香爐取下,起一道符,點燃了一根檀香,幽幽的香氣彌散,讓人心神忍不住放松下來,三位狐女便按照衛淵所說,坐在蒲團之上,卻也入夢而去。
繼而拈起羽毛,行走于夢域之中。
慢慢走出了青丘。
青丘最古老的地方。
穿著白衣的女嬌看著遠處入夢了的衛淵和三位狐女,然后收回視線,看向旁邊穿著白色寬松服飾的天女,女嬌年紀已經很大了,白發垂落在后,而天女看上去就還是十七八歲的樣子。
白衣黑發,安靜品茗。
女嬌微笑道:
“你是想要給他求取一位狐女?”
“是。”
“臥虎的名號,也足夠做我青丘的女婿了,但是這個時代,我們也不想要強求,便看這三個孩子,誰能和他看上眼了,能讓臥虎和她們之一成親,也是美事,在漢,那可是有資格領受虎符,率三軍去滅國之戰的大將啊。”
“多謝前輩。”
女嬌搖頭,慈和笑道:“不要忙著謝,若是他一個都不喜歡呢?”
天女想了想,道:“當不可能。”
“哦,為何?”
“他并非是好色欲之輩,并非是貪婪無度之輩,并非是無情之輩。”
“何解?”
“因其并非好色欲者,故而絕不可能于這等淑色還不滿意;因其并非貪婪無度之輩,故而絕不可能妄想能求取更多,也因為他并非無情之輩,只消讓他們日久相處,一同經歷些磨難,當能生出情誼。”
女嬌訝然:“并非好色欲者,并非貪婪無度,也并非無情。”
天女篤定道:
“只要讓一位狐仙和他朝夕相見,共經生死,應當會生情。”
女嬌突然笑起來,天女訝然不解。
而這位幾乎注視著神州綿延至今的女子,卻只是狡黠笑著推了推茶盞。
“來,玨兒,喝茶。”
“這茶若涼,可不好喝了。”
“嗯?是,多謝前輩。”
衛淵帶著三位姿容各異的少女,在夢中走出青丘國。
說是要教導她們人世之情,但是他自己也不懂得這些事情,只是黑貓所說的事情確實有來一次的價值,也只好帶著她們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三個少女第一次知道還可以以這樣的方法離開青丘,皆是訝異。
三位狐女分別屬于蘇,胡,只是姓蘇的卻有兩位。
一路上嘰嘰喳喳,衛淵也大概知道了她們對于人間的看法,蘇玉兒是始終篤定了男子薄情者眾,而另外兩位則都帶著天然的好感,尤其是胡月之事多少流傳出些許,更是讓她們向往羨慕。
那胡姓少女英氣勃勃,一雙棕瞳好奇望向周圍。
旋即道:“衛公子,你要帶著我們去哪里?”
衛淵沉吟不語,算了算時間,恰好聽到自行車的鈴聲,往旁邊走了一步,回過頭去,看到一輛車騎得飛快,少年寬大的校服拉開拉鏈,白色的襯衫,校服被風吹起來,像是背后長出了純白的翅膀。
他氣喘吁吁地趕到這條路上,看了看時間,匆匆拐到了一條小巷里。
可學校還在更前面些。
黑貓類傳音。
衛淵帶著這三位狐女站在旁邊,過了一會兒,又看到有一個女生騎著腳踏車路過這一條必經之路的街道,那是大多數少年都曾經默默喜歡過的那種少女,黑馬尾干凈秀氣,透著書卷氣。
而后在她路過那小巷之后,藏匿在巷道里的少年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小心翼翼騎著自行車追上去。
“好巧啊。”
少年撓著頭,笑著搭話。
少女訝異看著他,然后微笑回了一句:“真巧。”
少年把背包斜挎著,亂糟糟的頭發里是陽光的味道,小心翼翼跟著前面的少女,操控著握把,不想要太遠,也不敢靠得太近,大著嗓門談論著自以為有趣的瑣事,慢慢遠去。
衛淵看著那兩個高中生騎著車離開,看向旁邊的狐女,若有所思問道:
“你們覺得這樣的感情怎么樣?”
胡玫笑答道:“很好啊,那些青梅竹馬,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感覺,大概就是我所喜歡的那種,如果這樣的感情都是假的,那也就沒有什么是真的了。”
蘇玉兒卻道:“不過是蘭因絮果罷了。”
“男女因緣,初時美好,最終離散的又有多少?年少的感情最終能成正果的,百里無一。”
衛淵不置可否,倒也覺得從這狐妖們里聽這些話很有趣。
之后又帶著她們繼續往前。
這一條街道的夢域里,見到了青年熱戀的男女,山盟海誓,恨不得一整天都和對方黏在一起,而后這個男子半跪在了地上,說話說得結結巴巴,在那里求婚,女子捂著嘴巴,眼睛里亮瑩瑩的。
“真好啊。”
另外一位姓蘇的狐女蘇煙兒嘆息著,眼底有羨慕之色。
“能夠和相愛的人歷經苦難,生活在一起,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情么?”
衛淵點了點頭,黑貓類浮現出來,懶洋洋趴在他肩膀上,也不知現實中是在哪里窩著睡著了,入得夢來,接著就又往前走,走到另外一棟樓里,聽到了激烈的爭吵聲音,還有摔砸著碗的聲音,然后是女人尖利的聲音,男人的怒吼聲音。
蘇煙兒嚇了一大跳。
衛淵走上前去,這里是夢境,夢中的人無法察覺到外面的人。
透過窗戶,看到滿地碎裂的玻璃和陶瓷,看到坐在沙發上抹眼淚的女人,以及無聲抽煙的男人,孩子趴在內室的床上,茫然地看著外面發生的一幕,整體的畫面壓抑破碎,而又予人壓抑的感覺。
衛淵望向三位狐女,道:“這一家覺得怎么樣?”
蘇煙兒吐了吐舌頭:“好可怕。”
“他們當初一定沒有彼此動心過,是沒有感情,為了結婚而結婚的吧。”
胡玫重重點頭表示同意。
而相應的,蘇玉兒就顯得很鎮定而從容了,略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這才是塵世中所謂的感情,有情也可以化作薄情的。”
“是以那些故事往往只到大婚為止。”
蘇煙兒正要爭執,卻見到那穿著黑衣的青年笑了一聲,已經轉身走下了這個筒子樓,穿著一件黑色的衛衣,背后負劍,神異的黑貓趴在肩膀,懶散地舔著爪子,不知為何,有一種古老悠遠的感覺,呆了呆,連忙邁步走上。
接下來他們看到了另外一家人。
這一家人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欠下很大的一筆債,壓得喘不過氣來,為了解決這個債務,男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打工,幾乎玩命一樣地拼,女子也一樣給人打零工,手指慢慢變得粗糙,一家人連在飯桌上都沒有輕松的話題。
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放棄,始終都彼此攙扶前行。
胡玫張了張口,不好意思道:“這…我承認這是很令人感動。”
“但是,衛公子,這個不是所謂的親情嗎?這根本不是像故事上那樣的,美好的感情啊…胡月如果和那個男生成親大婚,肯定不會過得這么壓抑,會很開心。”
蘇玉兒也有些遲疑,這似乎和她所知的也不同。
她最后道:“這只是生活。”
衛淵點了點頭,和黑貓類一起慢悠悠地走下來,走到另外一個夢境當中,陽光很好,在公園里,兩個老人手牽著手一起散步,他們走得很慢,但是卻讓人覺得寧靜。
這一次不只是蘇煙兒和胡玫看得眼睛微亮,蘇玉兒也有些動容。
“這樣能攜手共赴一生,才是真正的人族情義。”
“你想說的是這個嗎?衛公子?”
衛淵搖了搖頭,連那黑貓類都忍不住笑了。
他們看著那兩位攜手前進的老人,慢慢的,那位老婦人消失不見,只剩下了老人弓著腰,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蘇玉兒訝然,黑貓類舔了舔爪子,道:
“你們還沒有發現嗎?不是說狐貍都很精明嗎?”
三位狐女不解。
衛淵側過身往后看,蘇玉兒轉頭看去,看到在他們來的道路上,還跟著許多的人,他們有面對生活重擔被壓彎腰,生出白發的沉默男人,有和妻子爭吵起來,帶著愧疚默默吸煙的男人,有求婚時候激動地說不出話的人,也有那最初的少年。
而這些人站在一起的時候,面容竟然有幾分相似。
蘇玉兒記起衛淵最初點燃的符箓,面色訝然。
衛淵道:“你們見到的,都是一個人的夢境。”
蘇煙兒失聲道:“不可能,他們明明是在不同的夢境里。”
衛淵道:“過往經歷,執念不肯放下的,會變成夢,只不過有些人連這些記憶都丟掉了,失去記憶,失去自我,現代醫學叫這樣的癥狀是帕金森癥。”
是黑貓昨天詢問那些生活在夢境間隙的魑魅魍魎,才知道了這件事情。
今日又告訴了衛淵。
衛淵走上前去,和那最后迷茫的老人并肩走,低下頭去,溫和道:
“你不想要回去嗎?你妻子應該還在等你回去。”
老人跺了跺腳,咕噥道:“不回去!”
“為什么?”
“為什么?!你問我為什么?我就是做飯時候多放了點鹽,她就生氣,我不回去了!”
衛淵露出一絲微笑:“可她現在已經不生氣了,還很后悔。”
“你現在回去的話,她會很開心。”
“真的?”
老人面容浮現出遲疑的神色,最后茫然道:“可,可是我忘記怎么回去了。”
衛淵道:“我來帶路,類。”
黑貓自肩膀上躍起,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往前走去,穿過層層疊疊的斑駁夢境,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最后在一間病房模樣的夢域里停住,老人呆呆看著那邊的病床,床上是枯瘦的自己,旁邊趴著睡著一個頭發銀白的女人。
他伸出手,卻無法靠近。
“回去吧。”
衛淵笑著伸出手,按在老者的肩膀上,然后往前輕輕一推。
老人下意識邁開腿往前走去,而后蘇玉兒三人便見到,原本跟在他們身后的,那些不同年臨段的男人都消失了,而那老人腳步逐漸健朗,他的腰肢逐漸挺拔,從需要拐杖的老人,到拋下拐杖的中年,到腳步有力的青年。
最后是穿著老式校服,雙目明亮的少年。
穿入身體。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其實,有這樣的一個問題——
當你度過你無趣的一聲,回到年少時候,遇到你所喜歡的女孩,你會做什么?是否會錯過?
他睜開眼睛,兩側的樹木高大,綠影斑駁。
叮當,叮當。
穿著白色襯衫和校服,豎著單馬尾的少女騎著腳踏車走過。
于是他鼓起勇氣。
用力一踏踏板,自行車帶著少年的勇氣沖飛出去,也穿過斑駁的綠影,飛揚的校服衣擺,就像是揚起的翅膀,他看著那訝異的少女,撓了撓頭,頭發里有陽光的味道,用盡了全部的勇氣,道:
“好巧啊。”
她笑起來:“好巧。”
這樣的記憶鮮明地過分,幾乎能嗅得到讓人落淚的過往。
病床上的老人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病床旁邊趴著睡著的妻子。
他摸了摸眼角的淚,咕噥著這么大的人都不知道照顧自己,感冒了不還得要自己來看著?而后伸出手,扯著身上的被子,給妻子蓋上,用力攬著她消瘦的身子,衛淵和三位狐女在夢域之中,透過朦朧的夢境和現實之墻,看到了這一幕。
蘇玉兒,蘇煙兒,以及胡玫都不知為何,無言以對,又有震撼之感。
衛淵讓黑貓回來,邁步離去,道:
“好了,我所知道的,關于人的感情,已經盡數講完了。”
夢境結束。
回到了青丘國。
三位狐女慢慢睜開眼睛,各有悵然,皆是無言。
司隸校尉起身。
而桌案上的香,尚未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