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是連通此岸和彼岸的建筑。
自古以來在一些方術上有極為重要且隱蔽的含義。
衛淵看了看時間,現在已經是一天里陰氣最重的時候,天黑壓壓的,隱藏著那些狐首人身的狐族長老,蘇玉兒是小輩,仍舊是人形,和衛淵站在一側,無比復雜看著橋上的那一對情侶。
她堅信著狐女多情,而男子薄義,這種觀點卻有些晃動。
衛淵注視著那打扮普通的青年,對方只是魂魄。
三日時間,魂魄在頭七之后才會消散,但是最重點的是,普通人的魂魄不夠凝實,如果沒有滔天怨氣執念,就只有些特殊情況才能存續下來,但即便如此,死去三日就能越過漫長距離前來赴約,同樣不符合常理。
莫非是那邪道?
衛淵左手放在背后,握緊了那柄斷劍。
青丘狐的族老們也察覺到了不同。
但是現在橋上的狐女卻仍舊只是陷入欣喜之中,她緊緊抱著前面的青年,先前所有的委屈和擔憂都化作虛無,開心地有些語無倫次:“你終于來了,我好害怕你不來找我,我真的好害怕。”
“不會的。”
青年輕聲回答道:“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來的。”
“但是我有一個問題,阿月,你不是人對嗎,你是狐仙…”
胡月似乎給嚇了一跳,臉上的欣喜凝固,面色煞白,可是對面青年神色溫和,她手指抓著他的袖口,慢慢地點頭,然后急匆匆地道:“我,我們其實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區別的,我不會害你。”
她說完就覺得自己好傻,這都說的是什么話。
青年卻笑出聲來,輕聲道:“那我就只有擔心一件事情了。”
“你的壽命那么長,我卻最多只有幾十年,我死之后,你該要怎么辦?你不會想不開做傻事吧,而且我死之后,只留下你一個人,對你太不公平了…”
胡月神色訝異,然后用力搖了搖頭:“不會的,不會不公平。”
“感情不是靠著時間來決定的,哪怕我比你的壽數更長,但是我們度過的那些日子會很有分量,就像是裝滿寶物的盒子,足夠我接下來都能好好記著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過,那就足夠了,足夠的。”
青年伸出手撫摸少女的頭發,道:
“那我就放心了。”
“我走之后,你也要好好的。”
胡月只當做是之前那句話的延伸,重重點頭。
青年柔和地笑了下,猶豫了下,道:“那阿月,你能嫁給我嗎?”
胡月一下懵住,臉上霎時間通紅,結結巴巴道:“現在說這個?”
“不能等以后再說嗎?”
青年搖了搖頭,認真道:“就現在。”
胡明悄悄左右看了看,然后深呼吸了下,踮起腳尖,在青年的臉頰飛快一吻,像是她化身為狐,親吻冬日第一片落雪時的觸感,青年怔住,旋即露出微笑,展開雙臂,將少女擁入懷中,臉頰輕輕摩擦著她的長發,頓了頓,道:
“你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啊。”
胡月面容通紅,心里卻想,我喜歡的人分明就是你,在一起都要這樣說一次嗎?多讓人不好意思?可卻還是帶著充盈的內心,閉上了眼睛,輕聲道:
“嗯。”
“你要和他白頭偕老哦。”
“嗯”
“你要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男孩應該是哥哥,因為可以照顧好妹妹。”
“嗯!”
“你要去神州的每一個地方,去看山山水水,要教導孩子們與人為善,教他們讀書。”
“最后,你要子孫滿堂,一輩子幸福快樂。”
青年和少女相擁。
少女的臉上滿是幸福的欣喜和微笑,閉著眼睛,輕輕地回應。
青年帶著微笑祝愿,卻止不住留下眼淚。
他注視著前方的諸多狐族長老,眼底帶著懇求,其中最為年長的那位鄭重點了點頭,蘇玉兒無言注視著這一幕,青年的眼淚滴落在胡月的背上,哪怕是透著衣服都感覺到冰冰涼涼的觸感,她訝異地抬起頭,卻感覺到擁抱越發地用力,聽到青年滿足地嘆息道:
“遇見你真好啊。”
“對不起。”
“你在說什…”
胡月的聲音頓住,擁抱著的魂體慢慢變淡,她眼眸瞪大,似乎還不能夠接受接下來發生的一幕,繼而便有一位族老出手,輕輕撫過了她的額頭,胡月雙眼失去神采,朝著后面倒下,被另外一位青丘狐族老抱住。
穿黑衣的校尉踏過橋梁,水面倒影月色。
衛淵沒有注視這青年,右手搭在他的肩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這是故事的開始。
想當他外出散心時候,看到那橋上遠眺風景,口中低吟詩經的少女,魂魄就像是被抓走了一樣,故事的開始就像是一切美好的劇情,但是命運往往并不那樣好。
衛淵見到的畫面當中,是貧寒的家,被確診為絕癥晚期的他。
生日,是父親給他作了長壽面。
青年往里面加辣椒和醋,似乎實在是太辣了,辣得大滴大滴流眼淚,眼淚滴在面里,青年一邊大口吃,一邊談家常似地笑著道:
“其實啊,老頭子,差一點,就差一點,你兒子我就能結婚了哦。”
“那是個很好的女生。”
“我本來覺得這輩子死皮賴臉都要纏著她。”
聲音頓了頓,他抬起手臂胡亂擦了擦眼淚,咧嘴一笑。
“不過也好,她那么好看,以后肯定能嫁個好人家。”
“我就是覺得,有點不甘心。”
其實在青年診斷出絕癥的時候。
有個身穿黑衣的道人找到了他:“你身上有妖氣,是被狐妖纏上了,而你的病沒有那么難治,只要你吃下她的內丹,不但能夠活下去,還能有比擬狐仙的法力,你與我有緣,我這法門可以給你,只需要你往后給我做一件事。”
青年雖然早已經察覺到了女友的異樣。
卻仍舊極為警惕地注視著那道人,抓起手機:
“你是誰?!胡扯些什么?走!”
“你再過來,我就報警了!”
使用驅鬼神通的目的,就是鎖定這記憶中的道人,衛淵把握住了隱隱的聯系,睜開雙眼,雙瞳泛起淺青色,抬起手,那青年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詫異地看向旁邊的衛淵,感激道:“謝謝。”
“不客氣。”
衛淵抬手拔劍。
一剎那,有千年前的流風溢散。
風是氣的流動,不只能御風而行,也代表著氣息。
衛淵鎖定了距離這里不遠的那道人。
司隸校尉御風,踏步向前,黑色的靈貓類四肢踏空,在他身邊環繞,轉眼便奔出極遠,青年注視著胡月,看向那些狐妖的族老,沒有說什么,只是伸手觸碰了下少女,想到初見時的那一句詩。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下一句是,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這句詩的意思是,這春日的青色,就像是你的玉佩一樣啊,我很想念你,可就算我不去找你,你難道不會來尋我嗎?
我尋你來了。
他微笑著魂體消散,卻沒有徹底散去,最后的一縷縷氣,凝聚于一枚玉佩之上,狐族族老鄭重將這一枚玉佩放在胡月的手中。
一個十字道上。
黑色籠罩,這是夜色最濃重的時候,肉眼難能視遠,這一個十字路口看上去也越發陰森。
一個男人將四碗白飯放在了四個路口。
繼而在白飯上各插了三炷香。
手中又有一碗,里面竟是鮮血。
以符筆蘸血,在黃符之上各寫了符咒。
繼而將這四道黃符鎮在了四碗白飯下。
他向這四個方向拜下,口中念念有詞,最后取出一盞用白紙疊好的轎子,輕輕放在了最中間,道:
“請仙人上轎…”
毫無反應。
男人有些著急。
之前一直都很正常,以那男子的魂魄來找到青丘狐女,再求得內丹。
因為是對方癡情之下,主動取出自身的內丹,青丘狐族也沒有辦法通過追尋殺人者的秘法來找到自己。
但是來到這里時,那魂魄卻失去控制。
居然違背法術操控,沒有去剝奪內丹。
自己又不敢靠得太前。
連這民間方術都用上了,卻仍舊是沒有反應,這時候他便會暗恨,這些左道方術雖然容易修成,但是往往效力有待商榷,突地呼啦一下,四方位置的白飯上,那些香竟然全部斷折,男人面色驟變,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就有風來,一道身影極為猛烈地出現在他身前。
寒光一閃。
八面漢劍穿透肩胛骨,生生將他釘穿在地。
男子痛苦喊叫出聲,左手抽出符箓,衛淵低喝一聲:“類!”
“知道了,小子。”
黑貓浮在空中,猛地落地。
陰陽二氣霎時清明,符箓失效。
《異物志》,靈貓一體,自為陰陽。
那道人見法咒失效,不由慘笑,知道這是栽了,也是個心中有決斷的,當即就打算自盡,身軀就驟然僵硬住,衛淵正防備這個道士的魂魄被潛藏于內的法咒自毀,察覺到這變化,面有訝然之色,轉頭看到,穿著白衣的蘇玉兒站在墻上,雙瞳在月色下是妖異的紫色。
狐妖魅惑之術。
這邪道是中了青丘狐的法術,所以失神,不能自盡。
衛淵松了口氣,之前那邪道被吳六所殺,魂魄自毀,這一次竟能生擒其中之一,倒是難得的收獲,索性直接一拳砸在這邪道腹部,用力不小,法力打入其內,震蕩氣血,把他弄暈過去。
而后將他提起來。
這種家伙難以用尋常的手段審問,但是有青丘國的幫忙,不必逼問,可以讓他自己把情報說出來,或者暗示出來,只是當衛淵提著這陷入重度昏迷的男人回到橋邊時候,已經不見了先前的青年魂魄。
“他化作了玉佩。”
蘇玉兒道:“那原本是他送給胡月的信物,現在他最后一點魂飛入其中,他自己的存在雖然已經散盡了,也不再有意識和自我,但是這玉佩仍舊還可以陪著胡月。”
“可‘看著’她遇到另外一個人,看著她成親生子,白頭偕老,像是他說的那樣,但是,這真的值得嗎?”
輕而易舉用出了狐族神通的少女看向衛淵,茫然道:
“人的感情,到底是怎么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