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背部被撕開一道大口子,就像一只被開膛剖腹掏去內臟的雞,獵魔人眨眼把它掏了個干凈。
篝火邊的毛毯上多了一大片五顏六色、散發餿腐氣息的布條和棉絮。
兩人略一翻找,果不其然,這堆不起眼的破爛中藏著大量秘密——
用一根細線串起來的一堆灰色布條,展開可見一大片炭灰書寫的、模糊又歪扭的毛邊字跡。
毫無美感可言,這就是孩童的信筆涂鴉、記錄。
卡爾和阿卡姆借著明亮的火光,看清了第一張布條上最為醒目的一個名字。
“帕米拉。”
這名字應當屬于布娃娃的主人,死掉的小女孩之一。
帕米拉的布娃娃。
第二張布條。
1254年1月1日 雷比毆達在上,我被挑中帶了進去…
那是一段夢魘般的可怕經歷,痛苦,還有鮮血,眼淚就像決堤一樣,我的腦袋也快要炸開了。
欣妮嬤嬤卻笑得很開心。
她稱贊我的勇敢,送了我布偶歐多娜。
我害怕這事情還會繼續,有一天我會突然死掉,我決定從今天開始做記錄。
我還要把這些記錄,跟我的兩個好姐妹分享!
“被選中,很疼,還流了血是什么意思?”阿卡姆眉鋒緊蹙,冷得徹骨的夜風刮了起來,遍體發寒,
“某種邪惡的實驗?”
“日期是差不多兩年以前,既然提到了真正的雷比毆達祭司欣妮,這說明那時候黛西還沒入主神廟。”卡爾用篝火烘了烘快要凍僵的手,分析道,“惡兆之神祭司沒來,神廟里也就不存在邪惡的實驗。”
“那難道是某種高難度的訓練,就像我們跳梅花樁?”阿卡姆又猜,
“你覺得那群孩子弱不禁風的樣子,像是經受過特訓?”卡爾搖頭。
“而且為什么帕米拉覺得難受,欣妮嬤嬤卻很高興?”
兩人沒有頭緒,換了下一張布條。
2月1號 雷比歐達在上,它坐著漂亮的馬車來了,還帶了個新同伴,嬤嬤笑得合不攏嘴。
但大家害怕極了,我用歐多娜擋住臉,祈禱著別再挑中我,賽利亞姐姐偷偷溜到廚房里躲著,結果被發現綁了起來,嬤嬤說不聽話的以后都沒飯吃。
“帕米拉是打算寫嗎?為什么埋了這么多謎團?”阿卡姆翻了個大白眼,吐槽了一句,“它究竟是什么東西?為啥會讓孩子們畏之如虎,甚至害怕地躲了起來。”
“目前我們只知道,它每次到神廟,會挑選一個孤兒,”卡爾沉吟道,“它的所作所為讓孩子們很害怕。”
兩人繼續往下看。
接下來很多布條都是零碎的記錄,大同小異,通常是一個日期配上帕米拉單調乏味的日程和天馬行空的思緒:
比如今天太陽出來了,心情也稍微陽光了一點。
又兩個好姐妹賽利亞、安古藍在院子里玩了跳繩、捉迷藏。
晚上做了什么奇怪的夢。
以及吃了晚餐,大部分時候都是土豆、蕪菁、蘿卜之類的,每個月才能吃一回肉。
漸漸地,一個抱著布娃娃、明眸善睞,多愁善感、內心又堅強的黑發小女孩兒形象在兩個獵魔人腦海中清晰了起來。
最讓兩人在意的是這些記錄之中,再也沒有出現“雷比毆達在上”的祈禱詞。
反而是每個月1號都會著重提到“它們”,帕米拉的描述之中充滿了對它們的畏懼和厭惡。
甚至在后來把“它們”直接稱為肥豬,一個極具侮辱性的詞。
肥豬每個月1號按時抵達神廟,挑選一些孩子,這一天對被選中孩子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受難日,帕米拉的文字多次描述了大家難受和痛苦的表現,似乎受到了某種摧殘。
而帕米拉自己是被挑選得最多的倒霉鬼,幸好她是個堅強又理智的女孩。
諷刺的是。
每月1號晚上,孤兒們才能享受到難能可貴的肉。
這對他們來說,不亞于神明的恩典。
“你看出點什么沒有?”
“嗯,每個月1號,肥豬坐著馬車抵達神廟,孩子們才能吃到肉。”
阿卡姆深呼一口氣,聲音有點飄忽,
“所以這群肥豬會為雷比歐達神廟帶來生存的物資。這也就是說,神廟能在荒郊野外養活這么多張嘴,并非是黛西祭司之前所說的因為松林區信徒的捐贈和救濟。”
卡爾頷首,俊臉變得嚴肅,
“所謂的肥豬,實際上指的是城里面的大腹便便的富人吧!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支持。肥豬付出了物資,付出了讓欣妮老嬤嬤喜笑顏開的‘東西’,那么被挑選的,神廟的孩子又要付出什么呢?”
富人想從孤苦無依的孤兒身上索取什么?
“她們既沒有淵博的知識、也沒有過人的身手和生存技術,他們有的只是…”
“別說了!這只是個猜測,尚無定論!”
阿卡姆悄然捏緊了拳頭,情緒激動地反駁。
月光照出他鐵青的臉色,他心頭隱隱意識到了某些骯臟又不堪的可能,畢竟他雖然年紀不大,卻在蘭伯特日常口花花的吹噓之中,懵懂地了解到一些不屬于他這個年紀、卻讓青春期的少年少女臉紅耳赤、難以啟齒的事。
“雷比毆達的祭司,怎么能在神圣的廟宇,自己的信仰面前,做出如此荒唐、無恥,畜生不如的行徑!”
“那繼續看吧。”
1265年5月4日 一位美麗的女士帶著兩個石頭一樣強壯的男人拜訪了神廟,并長期住了下來,經常和老嬤嬤在房間里說一整夜的悄悄話。
我后來知道女士名叫黛西,說話輕聲細語,有著母親一樣親切的眼神和笑容,經常關心照顧大家,我們都很喜歡她,要是欣妮嬤嬤像她一樣該多好呀。
“看來惡兆之神的祭司口中也并非通篇謊話。”卡爾右手托著下巴,“他們確是半年多前來到神廟。”
“嗯。”阿卡姆莫名多了一絲不可能的期待,盼望事情發展出現轉機,神憎鬼厭的肥豬從此消失在帕米拉的布條之中。
惡兆之神的祭司會向孤兒伸出援手,像獵魔人一樣證明自己,并非傳說中那般邪惡。
他迫不及待地找出了下一張布條。
1265年6月1日 今天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肥豬離開的時候,帶著老嬤嬤一起坐上了馬車。
黛西女士、布魯齊大叔和蒂諾大叔當眾宣布,從今往后,雷比毆達神廟將由他們管理。
大家高興壞了,我的眼淚淋濕了歐多娜的衣裳。
黛西女士萬歲!
她就像母親一樣關心大家,肯定,不會再讓那幾頭肥豬糟蹋我們。
我預感,黛西女士將成為我們的守護神!
糟蹋這個詞基本印證了阿卡姆心中不愿意面對的現實。
阿卡姆心頭一顫,倒吸冷氣,狠狠一拳砸在地面,
“混蛋!欣妮就是個畜生!”
孤苦無依兒童,被家人拋棄,被肥豬傷害,又被神廟祭司當成了掙錢的工具。
布條上記得如此輕描淡寫,那帕米拉是經受了多少折磨,才會麻木。
“她坐馬車跟肥豬進城了,居然沒死掉?”卡爾臉色冰冷,這點倒是跟他們之前的猜測截然相反。
“她去城里面有何目的?”
兩人心頭不祥感越發濃重。
1265年6月3日 黛西女士強行中斷了每天早晨例行的、對雷比毆達先知的祈禱,其實我們巴不得如此。
對先知禱告根本沒用,無論多么虔誠,它從來沒有保護過大家。
但我沒想到,黛西女士開始教授大家一些奇怪的知識,經常提到痛苦、厄運,還有網。
我對其中一句話印象最深刻——感受痛苦、忍受痛苦并保持理智是一種天分,持之以恒,它將在命運之網中開花結果。
我從中感到了漆黑、陰暗、死寂,大家也有點害怕起來,一整天都沒怎么交流。
6月15日 兩個大叔每晚準時對著先知的雕像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干嘛。而且他們的眼神也變得可怕起來,像是看家護院的餓狗。
黛西女士又教了大家一套完整的祈禱詞——大編制者主宰死亡和厄運,我們高呼您的尊名,黑色的格雷巴、卓闌·阿赫·特特,懇請您敞開無盡的位格,接納痛楚之子(被用力劃掉)…
她要求我們對著先知的雕像如此禱告。
沒多久,我的精神就變得很差,時常頭暈腦脹,頻繁產生幻覺,一頭可怕的蜘蛛在幻覺里呼喚我的名字。
手腕上還莫名其妙多了個黑色的紋身。
我悄悄問過了,賽利亞和安古藍姐姐、以及大家身上都出現了這個紋身。
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但還勉強能忍受,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轉的。
只要黛西女士保護我們,遠離肥豬的迫害。
“黛西要對這群孩子干啥?”阿卡姆語氣狂躁地問著,胸膛起伏、起身走出了遮風擋雨的碗狀巖,在萬物蕭索的雪夜里沖著月亮呼出長條狀的白氣,
“安靜點伙計,憤怒和暴躁無濟于事。我猜她是在利用某種精神催眠和洗腦法,把孤兒們引入惡兆神教。”卡爾回憶起他們被趕出神廟的那一幕,“顯然,已經卓有成效。”
7月1日 這段時間過得就像噩夢一樣,好幾個朋友都變得讓我不認識了,他們比以前更加膽小和敏感,經常一驚一乍的,眼前還頻繁出現幻視,并且對黛西言聽計從。
我意識到了,那些她傾囊相授的奇怪知識深深地改造并影響了大家。
我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更可怕的是,原來一切美好的期盼都是奢望,黛西女士親手戳破了我們美夢的氣泡。
今天,從城里面來了好幾架馬車,車上下來十幾頭“肥豬”,從來沒有來過那么多。
他們看大家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的赤裸裸,令人惡心。
黛西女士以前的溫柔親切都是偽裝的嗎?
她比老嬤嬤還要可惡,她不止折磨我們的肉體,還用詭異的東西影響大家的精神。
我不怕折磨,我只怕看不到希望,我已經到極限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的。
我受夠了,安古藍和賽利亞姐姐說的對,憑什么我們要忍氣吞聲?!
7月15日 去他媽的痛苦、大編織者、黑色的格雷巴!
安古藍、賽利亞、我帕米拉,還有我親愛的歐多娜,沒有那些孬種、懦夫和膽小鬼!
我們決定要一起偷偷離開了,豁出一切,就在今天晚上所有人睡下之后。
我們把偷來的餐刀磨成了利刃,誰敢阻止就刺死誰。
再過兩天,我們就該到別的地方了,要么就是安古藍姐姐的家鄉,一個有沙灘和陽光、風景如畫的好地方,要么就是賽利亞姐姐提到的,有著琳瑯滿目的商店和巨型港口的大城市。
我們三個一起努力掙錢生活。
我迫不及待開始新的生活了。
雷比毆達在上,我最后向您祈禱一次,保佑我們,看在我們過去的虔誠份兒上。
雷比毆達,開開眼吧,保佑我們!
漫長的安靜,風聲暫歇,連馬兒也停止了咀嚼,兩道影子在火光下拉的很長。
“雷比毆達不值得信任,惡兆之神也不是救世主!”
卡爾凝視著深沉的黑夜捏緊了拳頭,一股壓抑的憤怒和深深地無力感籠罩住身體。
三個被命運反復蹂躪的女孩,就這么被冷酷的現實抹殺掉了。
“難怪啊…”阿卡姆垂頭低喃,
“難怪什么?”
“當時安古藍見到這個布偶,會露出那樣子愧疚和傷心的表情。原來她當時也一起逃了,原來她親眼看著兩個好姐妹…”
哀傷聲音哽住了,又變得憤怒,
“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兒,又怎么是銅皮鐵骨的被詛咒者的對手。她們怎么打得過?她們又能往哪里逃呢?”
“死亡就是對逃跑的懲罰。”卡爾說,
帕米拉、賽利亞,還有記載著他們秘密的娃娃歐多娜被永遠埋在地窖下。
“三人中只有安古藍活了下來。可惜帕米拉和賽利亞化作妖靈也沒能逃出神廟。”
“你忘了嗎,”阿卡姆轉頭凝視著蓋住兩具骸骨的黑布,溫柔地說,“我們已經帶她們遠離那個可怕的籠子,但還不夠,她們還沒得到凈化。”
“別沖動,伙計!這不是我們能抗衡的。”卡爾神色一凜,出聲提醒,“決不能貿然行動,必須請求支援!”
“今天是幾號?”
“看吧,明天就是特殊的日期。”阿卡姆沉聲道,“如果先去城里面搬救兵,一來一回耗費的時間里,肥豬已經抵達神廟。”
“這意味著安古藍她們又要被折磨。”
“可是——”
“你想說什么?”阿卡姆打斷了他,琥珀色瞳孔燃起火焰,“多一回少一回,對他們而言沒有區別,反正她們已經習以為常?!”
卡爾的話被噎在嗓子里。
“可不一樣的,我已經知道這個丑陋的事實,令人發指的惡行!”阿卡姆捏緊了獅鷲徽章,不容反駁地說,“它就在我面前,我無法坐視不理。”
他望向來時的路,神廟的方向、茫茫的夜空,眼睛像獅鷲一樣銳利、永不妥協,
“看看吧,安古藍和那群孩子就在那兒,在一處深不見底的懸崖邊,她們需要人拉一把。”
“我會用行動告訴她們,這個世界不止有拋棄他們的親人、惡毒又貪婪的祭司、變態的肥豬、玩弄人心的邪神,還有一些溫暖的東西。”
就像我們曾經經歷過的那樣。
他背對著卡爾,瀟灑地一揮手,
“當然,你可以現在就離開,回到朗·愛塞特搬救兵,我完全能理解。”
“或者,拔出你背后的劍,念出上面的銘文。”
銘文。
卡爾神情一怔。
當初一群學徒聽過阿爾祖和四大宗師的故事之后,心血來潮,趁著老師醉酒時,一人求來了一句格言。
他一直沒怎么重視,但今天,此時此刻,理智和情緒斗爭之際,不得不重新審視。
他情不自禁拔出了劍。
唰——
夜空中掠過一道銀色的閃電,如水的月光灑落到削鐵如泥的劍刃上,照出行云流水的云紋,和那一行熠熠生輝的、波浪狀的銘文——
“握正心中劍…”
卡爾臉色肅然,把它念了出來,
“斬盡世間邪!”
握正心中劍,斬盡世間邪!
聲若洪流,蕩盡夜色陰沉。
嗡——
薄如蟬翼的劍刃劃過空氣,發出清脆的錚鳴。
阿卡姆右手托著劍柄,左手拂過劍上銘文,念出了自己的格言,
“劍不輕出,得榮方歸!”
月光和火光映出他驕傲的臉,
“我沒有阿爾祖大師那樣拯救蒼生的雄心壯志,但我的榮譽就在眼前!”
“阿卡姆,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我聽著呢。”
“你知道嗎?你比水鬼還要沒腦子!”
“多謝夸獎,咱們倆彼此彼此!另外,我先說好了,這一次我要當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