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官道上有馬蹄聲傳來。
一張黝黑臉從草叢里伸出來,五官枯瘦凹陷,脖子細長。
片刻之后見到匹棗紅馬,由遠及近奔來,馬背上是個錦袍青年。
唏律律!
周易勒動韁繩,馬匹瞬息停下,明眼人必然贊嘆一句馬術高明。
“老丈,前方距離梨花驛還有多遠?”
黝黑臉緩緩站起身,身上穿的破爛衣服不知套了幾層,染成了草綠色,說話聲音尖細,仿佛從細長脖子里擠出來。
“梨花驛,早沒了。”
“什么時候沒的?出了什么事?”
周易眉頭微皺,卻不感到意外,上一站竹林驛已經成了荒野。
“三四年了,聽說是老虎吃人還是啥的,我也是外地來的。”
黝黑臉看向馬背上鼓囊囊的包裹,祈求說:“有糧食鹽巴么,我拿果子和你換。”
“不用。”
周易掏出一小袋餅子,扔在地上,抖動韁繩繼續順著官路趕。
馬背上的包裹只是掩人耳目,基本都散給了路上流民。
片刻之后。
官道轉了個彎,進入一片無人煙的村莊。
村子早已樹木叢生,殘垣斷壁染成苔綠色,騎馬路過的時候,偶爾還能從墻角路邊,發現野獸啃剩下的骸骨。
“這才是大乾的真實模樣,洛京繁華,生活安逸,也只是個例罷了。”
周易早從妖魔記憶片段中見過這種景象,一路上也遇到不少,然而每次親眼見到了,仍然忍不住嘆息。
這里是涇州地界,屬于大乾北邊疆三州之一。
東臨白蓮道作亂的景昌州,經常有魔道妖人流竄禍害。
大乾十六州自梁山山脈分隔南北,北方有洛、涇、渭、泰、飛云、景昌六州。
周易自洛京一路向北,距離京都越遠,人煙愈發荒涼。
洛州境內驛站尚能百里一處,進入涇州地界后,兩三百里才能換乘。與之相反,盤查越來越嚴格,幸好斬妖司的牌子好用,沒有兵丁膽敢為難勒索。
衡陽位于涇州固寧郡,近鄰固寧郡城,預計今晚翻過前面的蛇盤山,再有三五日就能趕到。
荒村面積不大,棗紅馬很快穿過。
呱呱呱——
一連串的難聽叫聲傳來。
村頭光亮無皮的枯樹上,蹲著一排排烏鴉,連成黑線,樹枝仿佛變成了漆黑妖魔爪牙。
呱呱呱——
烏鴉見到棗紅馬奔來,非但不飛走,反而叫的更歡快。
周易雙眼維瞇,清晰看到烏鴉瞳孔赤紅,青天白日的如同一個個紅色光點晃動。
施展望氣術查看,烏鴉身上繚繞濃郁灰黑邪煞氣息。
烏鴉喜食腐,唯有經常吞食死人,向著妖魔蛻變才會有紅眼異象。
周易騎馬路過枯樹,躁動的烏鴉驚聲尖叫,三四百只飛起來如同一朵烏云,一齊撲咬過來。
“找死!”
一抹劍光騰空而起,在烏鴉群中穿梭。
黑羽紛紛,鮮血四濺,轉瞬間地面染成了黑紅色,遍地烏鴉尸體。
棗紅馬氣息平穩,見多不怪,從容不迫的奔向蛇盤山。
涇州驛站荒廢,周易連續十來天不曾換馬,為了不累死棗紅馬,只能以法力維持體力。
周易有時候懷疑,這是人騎馬還是馬騎人。
荒村徹底恢復寂靜。
過了許久,一張黝黑臉兒從殘破墻壁后面鉆出來。
遙遙望著村頭枯樹,發現樹上光禿禿的,地面一大片內臟殘骸。
黝黑臉兒咽了口吐沫,慢慢摸到枯樹附近,果然紅眼烏鴉死光了。
“有肉吃了,可是以后該怎么辦?”
黝黑臉兒意外發現,只要不靠近枯樹,烏鴉就不會飛來傷人。
靠著這個秘密,撿了不少路人遺物,才能勉強活下來。
烏鴉死光了,黝黑臉兒也活不下去了。
周易一路縱馬,進入了蛇盤山。
林深葉密,古木參天蔽日,光線愈發陰暗。
山路崎嶇,已經被荒草徹底淹沒,只能從樹木稀疏判斷曾經的官道。
周易本以為今晚就能翻過蛇盤山,之后一路平原坦途,奈何天公不作美。
轟隆隆——
天空烏云迅速匯聚,云間悶雷滾動。
山雨來的極快,片刻時間從青天白日化作大雨傾盆。
周易法力透體而出,凝成無形無質的大傘,將雨水遮擋在外。
又跑了數里山路。
雷電閃耀,照亮雨幕,隱約看到有廟宇坐落在山間。
周易驅馬過去避雨,離近了才看清是座山神廟,只是顯得極其殘破,四處漏風,墻壁上的白灰都被刮得干凈。
山風驟雨,墻壁搖搖欲墜。
周易將馬拴在外面,推開廟門進去,里面已經有七八個人在烤火,看裝扮似乎是行商。
行商頭人手一直按在腰間,見周易年紀輕輕孤身一人,低下頭繼續啃餅子。
廟中山神像,半截身子斷裂倒在地上,被行商當成板凳坐在屁股底下。
周易清理出一片空地,默默坐在包裹上,靜等山雨過去。
頭人奇怪的看了周易一眼,身上衣服濕透了不生火,趕路休息不吃東西,悄悄用腳碰了碰同伴。
同伴立刻會意,挪了個方向,面對周易坐著。
轟隆隆——
雷鳴不斷,雨越下越大。
行商們烘干了衣服,燒開了水,氣氛不再那么壓抑,開始有說有笑起來。
世道艱難,也不能哭著過日子。
多是些家長里短和葷段子,誰家婆娘偷漢子,誰家兒子不是親生的,又比如誰體力太好,半掩門的姑娘都不讓去了。
“固寧的事兒聽說了嗎?”
其中一個人的話,引起了周易關注。
“誰還不知道啊,鬧鬼唄,這種事兒有什么稀罕的!”
“那也不能一直鬧鬼,這一年多了,沒消停過,也不敢去販貨。”
有人忍不住吐槽:“抓了鬧,鬧了抓,人心惶惶的,當官的就不能提前預防一下子?”
“咳咳咳!你小子勺了吧唧,瞎說什么!”
頭人踹了這人一腳,暗中瞥了周易一眼:“沒鬧鬼,怎么去抓?凈說些生兒子沒**的渾話!”
那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移話題。
吱呀。
廟門又被推開了。
進來的是個頭戴儒巾的書生,身形肥碩,全身泥濘,像是再泥洼里滾過。
懷里捂著的書箱,早被雨水沖了個透,稀稀拉拉的在外滴水。
書生看到火光很是高興,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將書箱放在供桌上。
“在下杜思,衡陽人,打算進京游歷,山雨路滑,不小心失了包裹。”
杜思狼狽成這樣,依然彬彬有禮的拱手:“兄臺,能否借個火,烤一烤衣服。”
頭人打量過書生,摸了摸懷里的平安符,微微點頭。
旁的行商見此,將火堆分出一股引燃,還幫書生填了把干柴。
大乾百姓對讀書人,還是會高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