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懿斕山腳的石碑上,仍舊刻著蜀成王烏衣的字 世外有天宮,邀君到紫川。
瓊流洗絕壁,朱霞滅飛煙。
英雄斬迷霧,紅顏不相瞞。
仙鶴云中瞰,賢者居懿斕。
恕兒忽覺一陣暈眩,立刻扶住石碑,干嘔了幾下。石碑旁的紫玉蘭老樹上拴著一匹白馬,正是恕兒日夜兼程趕來蜀國時的坐騎。此時正值寒冬,老樹無花,只有滿枝的落雪,正似銀裝縞素,戴孝披麻。
劉璟跑到恕兒身后,憂慮道:“恕兒,身子要緊…你想去哪?我親自護送你。”
恕兒背對著劉璟,冷冷道:“不必了。你走吧,免得我管不住手中的利器。”
劉璟一動不動地站在恕兒的身后,不言不語,好像也變成了一塊石碑。
凌飛見狀,登時跑去尋找馬車。
暈眩干嘔過后,冷風拂面,恕兒清醒了幾分,說:“宋王殿下,早知今日,當初我娘親遞給你毒酒時,我就不應該阻攔。”
劉璟看著恕兒纖弱的腰身,知她此刻孤獨無助,又自責怨憤,他不禁心如刀絞,心中疼痛,勝過胸口外傷之痛千萬分。劉璟哽咽道:“恕兒,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拿走,隨時可以。我絕不還手。”
恕兒緩緩轉身,一雙淚眼靜靜審視著她曾稱呼為“哥哥”的人。“我要去絕世峰的懸崖下找他們。我今日不殺你,因為他們或許還活著,因為我殺了你,就等同于放棄了我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
劉璟道:“我和你同去。”
恕兒冷笑一聲,說:“你去做什么?你怕他們還活著,你要親自帶兵去搜山嗎?”
劉璟道:“宋軍沒有空閑去搜山,我也從未下過搜山令。布下這道陷阱之前,我已派人勘察過地勢。絕世峰高聳入云,峰頂的懸崖,就算是神仙跳下去,也會誅了命。但你既然執意要去找,我就陪你去。我不帶一兵一卒,只我一人與你同去。我答應你,如若他們還活著,我便退下宋王之位,以此謝罪。”
恕兒不再理會劉璟,自顧自地去解老樹上的韁繩,正要上馬,劉璟忽然拽住了韁繩,說:“恕兒,你知道我心中原有千萬條計策去獵殺諸葛從容,卻為什么偏偏要用這一條嗎?你知道我為什么從未下過搜山令嗎?”
恕兒跨上馬,低頭看了一眼劉璟,并不回答,抬手揚鞭時,劉璟忽然縱身躍上了馬背。劉璟坐到恕兒身后,握住恕兒的手,替她揚鞭策馬。
白馬向西疾馳,劉璟對恕兒說:“作為宋王,為保宋國,我必須殺他。但我不忍看到你的心上人死在我的眼前。你方才說,你不殺我,是因為你希望他們還活著,是因為你殺了我就等同于放棄了你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我又何嘗不是呢?我若親眼見到他斷氣,我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也就沒有了。與其見他斷氣,不如讓他絕跡無蹤。
恕兒,我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就是今生今世,終有一日你能原諒我。無論等多久,我都會等著。”
劉璟與恕兒一路向蜀國西境行去,為了避人耳目,兩人已換上了蜀國農戶的衣服。西嶺難行,兩人又將白馬換成了毛驢。原本一人一驢,但恕兒心神恍惚,時常頭暈耳鳴,幾次險些跌下坐騎,劉璟便不顧恕兒反對,與她同乘一騎。
獨自離開白玉宮后,恕兒日夜兼程,繞道楚國入蜀,未睡過一日的安穩覺,此時夜路漫漫,只聞遠處子規偶爾一啼,她不禁眼皮漸沉。劉璟在她身后擋著寒風,知她疲倦,遂不言語。恕兒實在熬不住,已然靠在劉璟懷中沉沉睡去。
劉璟聽著恕兒均勻的呼吸聲,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恕兒,如果此生能夠重新來過,我會選另一條計策。
我會以命相誘,讓那諸葛從容將我“殺”了。我死遁于世,與你同乘一驢…歸園田,悠然居。
他若真的將我殺了,你會原諒他嗎?
劉璟苦笑,心中既希望恕兒永不原諒諸葛從容,又希望她能原諒他。
夢境顯得如此真實,恕兒隱約知道那不過是一場夢,卻不愿睜開眼睛…
藥王山的紫玉蘭樹上,她坐在諸葛從容身邊,花前月下,他對她說:“景色和我,都不許你忘記。”
于是那一記,就是三年。
三年間,她以為他早已將一介黑市小販給忘到了腦后,卻沒想到,他一直以諸葛世家的勢力,悄悄助她成為了陳國首富。那三年,她談過無數樁生意,諸事順利。
三年后,楚國金灘重相逢,天涯海角訴衷情。
他對她說:“顏姑娘,我諸葛從容沒有婚配,也從未許過別的姑娘任何承諾。既然你未嫁,我未娶,既然三年時間都未能讓我們忘記彼此,我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為他唱了一首歌君心我心思君至今楚水蜿蜒東入羨江皆是我意輾轉且長茂茂蘆葦柳絮紛飛皆是離人不垂之淚仙滬雪蠶銀絲千萬皆是我思綿綿纏纏今我來兮左右顧盼君心此心可還至今君心我心可還同心懿斕蜀宮的長緣殿里,他們依偎在一處,仔細讀著義父親筆為他們寫的婚書 花好月圓夜,合髻為夫妻。
美酒沐蓮子,紅燭點靈犀。
幸得一人心,乘此雙飛翼。
齊白金剛玉,磐石無轉移。
白玉宮的永泰殿里,他對她說:“等我凱旋歸來,從蜀宮長緣殿里取回咱們留在那的,墜了一百顆紅珊瑚垂珠的發冠,便立即為你舉行封后儀典。從此以后,生生世世,你我二人,生同心,死同冢。”
她靠在他的懷里說:“我等你。從冬有大雪入玉絮,等到夏有繁星點蒼穹…”
身后的天漸漸亮了,恕兒仍閉著眼睛,靠在劉璟的懷中低聲說 “從容,
北依衛宋,冬有大雪如玉絮,
南至巴蜀,夏有繁星點蒼穹。
西出趙陳,千古荒涼無人至,
楚越東涯,海枯石爛為君等。”
劉璟低頭看向恕兒右腕戴著的玉鐲。那是在宜德西郊短亭,他親手為她戴上的玉鐲。玉鐲上鑲嵌的曲譜珍珠,刻的就是她此時所念的洛華無憂。
劉璟心中一痛,只覺“八方卿客,四海英雄”,皆不如朱紅長毯上,身著淺藍衣衫的江湖客對他說的那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