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冬天,對女人來說長著好像結束不了。這個冬天王德發的家是完整的,漫長的冬天總是在一家人的嬉笑怒罵中就快快地溜走。
王成龍和王來弟在過完正月十五就開學了。家里的學生娃一開學,一切就回歸了以學生為主的日子,早上固定的時間起、中午固定的時間吃飯,只有晚上,還能稍微靈活一點,忙的時候可以晚點吃飯。
王德發感嘆,終于結束自己的霉運,過上個正常的生活了。他給自己今年定的目標不大,把欠的賬還清,李啟陽的一萬,方占財的五千,還有老二的兩千。
正月里串門的時候,王德發從隊長和老二嘴里得到了實錘,蘋果種植以后要作為全縣的支柱產業。這個消息讓王德發心里對自己以后的生意非常有信心。他把自己手頭的錢歸整了一下,開春之后,今年能栽的樹,大概就是一百棵,估計也就能種一畝半多的地,剩下沒種的地就按女人說的先種小麥。
王德發想趁著在正月里再去給王貴生做個復查,地里忙活起來的時候,就沒時間再去帶著他看病了。
已經檢查了兩次了,王德發和女人心里已經有一定準備了,貴生這孩子以后的路難走。王德發把想去省城再給兒子復查的事跟女人說了以后,女人淡然地說:“去吧,這次要是沒啥好轉,也就死心了,貴生命苦,咱們得多給他的以后做打算啊!”
“去了看吧,我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大,說話都說不利索也著急,這次去檢查,結果如果沒什么變化的話,咱們至少心里就有個數了。”
“你的果窖里不是有蘋果嘛,你去的時候給娃看病的醫生帶一箱子,讓好好的給娃看病。”女人說,女人還是腦子簡單,這看病又不是走后門,不是東西帶的多,病就會好或者沒了。
王德發倒覺得女人的提醒的有道理,也從側面反應出他當了那么多年會計留下的后遺癥,不知道怎么去維護人際關系。當會計的時候,都是大家明里、暗里的巴結他,不當會計了,被關在監獄里,和外面的世界隔著,也鮮有人際關系的運籌帷幄。舉個簡單的例子,去年王德發的第一筆生意,就是縣城高老板給介紹的,雖然比年后現在的價錢低了點,可畢竟是賺著了啊。成交了之后,他就想著要好好給高老板意思意思,但直到現在,他還沒意思。
“行呢,趁著正月還不太忙,我找個時間去一趟吧。是啥結果,都接受。”王德發無奈地回答。
王德發有一個優點,的確令人佩服,就是想到什么,會立即去做,行動能力特別強,這點可能是王家祖傳吧,你看隔壁他小叔,簡直就是隊里和鎮上的風向標,事事、時時走在人前頭呢。
和女人說完去省城的事之后,下午王德發就去自己的果窖,在里面認真挑了一箱子大蘋果,這一箱子蘋果要是拿著去賣,少也得要三十多塊錢吧。
說來也巧了,王德發家院墻背后的方文海,和王德發從小穿著開襠褲一起玩。很早就在省城打拼,已經扎根了,過年的時候風風光光開著黑色桑塔納來陪年邁的老母親過個年。方文海的母親和王德發母親年齡差不多,范文海說要接著去城里照顧她,讓老人家享享福,老人哪都不肯去,就要待在自己的窩里。今年方文海回來陪她過年,可能也是出于老人家的身體狀況吧。以前王德發還能偶爾看見她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最近半年好像就不咋出來了。
年也過完了,方文海準備要回省城了,車上還能帶一個大人和孩子。這消息是過年的時候王德發去看多年不見的方文海的時候知道的,就知道車上還能坐下人,但啥時候走,他不清楚。
王德發用自行車馱著一箱蘋果回到家的時候,隔著院墻就聽見方家院子里特別熱鬧,嘰嘰喳喳的討論著明天該帶什么東西回去,不帶什么東西。
王德發就知道估計他明天就回省城了,二話沒說,把自行車停在院子里,抱起后座的蘋果就去了方家。
“王哥,來,來,進來坐啊!”方文海看王德發來了,操著一口夾雜著省城和鎮上的口音,趕緊招呼著。
方文海比王德發小兩歲,算是在王德發同齡人當中有出息的一個吧,早早的就走出了鎮子,而且在外面打拼的風生水起。
“你們明天是準備要回省城了嗎?給你們也沒啥帶的,剛聽你們在盤算帶點啥呢,家里的蘋果好吃,我給你們裝了一箱子,明天你一定要帶上。”王德發說。
“明天回!老哥,那就謝謝了啊,恭敬不如從命,你這箱蘋果,看在我們小時候一起玩泥巴長大的情分上,咋說都得拉回去。”方文海被王德發的真誠打動了。
“就是嘛,一定得要帶上,在省城想吃個家里的蘋果可不容易呢!”
“老哥,正月里也沒啥忙的,車上還有位置,要不明天跟著一起上省城轉轉去?”方文海說。
王德發一聽這話,覺得還真是趕了個巧,至少去省城給貴生復查的路費是省下來了。
“文海,你還別說,我準備帶著我家貴生去趟省城看病呢,明天你要走的話,還真可以跟著你一起去啊。”王德發也沒客氣,是發小,有恰好趕上了,沒必要客氣。
“貴生是吧,那剛剛好啊,你看看,多好,明天我們早上一起走。一路上咱哥倆好好聊聊。”
“行呢么,那就麻煩你了。”
“說麻煩就見外了啊。”
王德發在方文海家聊了有一個多小時,就回家了。
女人知道第二天王德發和貴生就坐方文海的車去省城,吃完晚飯后就連夜給煮雞蛋、收拾吃的。正月里還沒吃完的油餅、瓜子、核桃、棗子等等,都給裝了點。女人說再給方文海帶點東西,王德發說已經送了一箱子的蘋果,而且車上也裝不下那么多。
第二天王德發帶著貴生,坐著方文海的車就出發了。坐慣了大巴車的貴生,撅著嘴埋怨著擁擠的小轎車。
一路上,王德發和方文海聊過去那些留在他們腦海里共同記憶,除了感嘆時間的流逝,就覺得這社會變化太快了。
方文海沒有提王德發因為盜墓坐牢的事,但他知道這件事。兩個人也聊未來、聊家庭、聊孩子。方文海這么多年在省城打拼,說出來的話王德發都覺得特別新鮮,當然話也在理。
“老哥,你是帶孩子到人民醫院是吧?”經過一路的跋涉,已經到了省城的邊上了,方文海問王德發。
“對,我去人民醫院,你到了你就把我放下,我來過兩回,能找到地方。”
“你來過兩回,都想不起我,還好意思給老弟說啊。這次我來安排,孩子的檢查多不?你看看你上次檢查的時間,這會我們過去能不能找你那個醫生看上。”
“頭兩次是到了之后,第二天早上拍片,下去醫生看的,沒事,你到了你忙你的,我和貴生在醫院附近住一晚,明天早早就坐上檢查了。”
“那這會我們趕過去也看不上。你就別去醫院附近了,直接跟我回家,今晚住家里,咱哥倆再喝點酒,聊聊天,明天一早我送你倆去醫院。”
“不麻煩,不麻煩,你把我們放下就行。”
“不行,你今天得跟我走!我要是把你放外面住店,那傳回家里還不被人罵啊,你就跟著我回,省城大,人也多,雜的很。”
王德發是真的不想麻煩人家,能搭上順風車就已經夠麻煩人家,再吃住在人家,他覺得他有點不自在。
除了不自在,王德發心里畢竟覺得,小時候一起玩泥巴的伙伴,現在人家的條件,再看看自己的條件,這種直觀的對比,無形中就把兩個人的距離拉開了。
可方向盤在方文海手里,油門在他腳下,王德發也沒辦法拒絕。就跟著方文海去他家了。
王德發第一次住進省城的樓房里,新鮮、羨慕。他無法想象不到九十多平米的房子,可以被布置的如此緊緊有條。不來方文海家,他完全無法想象樓房里面的生活是怎么樣的,隊里老二家修了小二層,充其量就是修了個兩層而已,還是比不了方文海家的樓房,環境和氛圍就不一樣。
王德發在方文海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方文海起床后就在廚房里給王德發熬茶,畢竟都是一個隊里的,家里啥習慣都清楚著呢。
“老哥,今天下午能做完檢查?”范文海問。
“一般下午醫生上班之后都會先給復查的病人看,估計也就四五點能結束。”
“那行,我四點多去醫院接你倆,我知道,你可能覺得麻煩我,真不是那么個事,孔子還說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呢,況且咱兩打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玩,下午趕回去的車,太晚了,到縣上抹黑回家太危險了。你就在我家再住一晚,明天我把你們送車站。”
“文海,這樣不好,你看你們一家子麻煩的,實在是太麻煩了,今晚我跟貴生住旅店。”
“你在我這說住旅店,老哥,你這不對,沒事,沒事,你就聽我的。走,喝完我們趕著醫院上班先到那。”
“行呢。”
這次檢查就更輕車熟路,王德發拿到貴生拍的片子,對著天空就趕緊看醫生給他指過的地方,他著急的想要知道結果,怎奈啥都看不懂。
下午醫生拿著片子看了看,壓根就沒和王德發討論,摘下眼鏡就說:“這已經第六個月,第三次片子,娃娃摔的地方,連續六個月變化幾乎沒有。”
王德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也知道這句話對貴生意味著什么。
“那,醫生,你看這藥還有沒有必要吃啊?”
“看你自己個人意愿吧,你要想給孩子吃,我就給你開,不是我不負責任,以我現在的診斷,孩子現在這個年齡,大腦還是這個樣子的話,影響很大的,如果你還想繼續治療,那你就去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去看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希望渺茫。”醫生說。
“好吧,我知道,給娃娃再開上三個月的藥吧。醫生,我再問下,這大腦的問題,會不會影響孩子身材的發育啊?”
“從目前的片子看,基本上是控制語言的S區受損,其他的部分還是在發育,身材發育的話,矮小、運動不便,或者是正常發育,都是有可能的。需要時間觀察。”
王德發是擔心這孩子因為腦子的問題,不長個了可就麻煩,再不行,至少得像傻子老萬那樣吧,雖然傻,但知道吃喝拉撒睡啊,再不行,也得知冷暖、有羞恥吧。
王德發在自己頭上刨了一把,用雙手使勁搓了搓已經麻木的臉,他怎么會這么想自己的兒子,怎么會把他和那個老萬想在一起。
“醫生,孩子這幾次看病,就麻煩你了,謝謝。”王德發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一樣,面無表情的給醫生說完這句話,帶著貴生就走了。
醫院門外,方文海的車已經停在路邊了,王德發拉著貴生,看著遠處的方文海透過車窗給他擺手。
世界上沒有同樣的一片葉子,也沒有同樣的人,更沒有相同的命運。
王德發此時看著方文海,心里由感激和羨慕這個和自己一起長大人,怎么就突然一下子就變成了嫉妒、甚至是憎恨呢?
誰都有埋怨自己命運的資本,因為那是自己走過的路;誰都會埋怨上天的不公,可又都在上天的眼皮底下挖著光陰。王德發現在已經糊涂了,小小年紀的貴生,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到底是上天對他的眷顧、恩賜,還是對他的懲罰?他只是想要一個能延續香火的兒子而已,有什么錯?他犯下的錯,為什么把噩運降到一個五歲多孩子身上?
王德發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這稀巴爛的命運,什么時候是個頭。上了方文海的車之后,簡單問了一句,就沒說啥話。
方文海看著王德發的臉色不對,打了個招呼,也沒問檢查的結果是什么,就開著車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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