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莊原瑛時,這位頭戴軟帽的龍族少女,正大汗淋漓地忙碌著,那柄沉重到絕地學徒都難以駕馭自如的機修槍,在她手中宛如輕盈的木箸,而身前一臺碩大如鋼鐵小丘一般的發動機,則以驚人的速度拆解、形變,仿佛具有了自己的生命。
無論什么時候親眼目睹,莊原瑛的動手能力都會讓人感到驚嘆,以她這一人宛如一隊的工作效率,也難怪陳三萬那種資深機修師都感到自己跟不上節奏,不得不跑去找李鈺求援。
但是理所當然,作為援兵的肖恩,此時只能在遠處看著,萬萬沒有插手的機會。他的動手能力并不比陳三萬更強,陳三萬都跟不上莊原瑛的節奏,更何況是年紀輕輕的業余機修師?
所以肖恩也很清楚,李鈺讓他來,并不是真讓他來幫忙改裝發動機的。
當時那群人里,如果真有人能幫上忙,那只會是李鈺和他的助手。
看著龍族少女忙碌的身影,肖恩心中也不由嘆息。
雖然莊原瑛表現得若無其事,但想來南無憂開箱后得知的真相,到底還是流傳到了她耳朵里。她如今看似全神貫注地在忙碌,其實卻是心不在焉,很多精細化的動作都略有些走形。
而或許是肖恩的到來加劇了她的不安,少女很快就忙中出錯,以至于肖恩不得不開口打斷兩人間的沉默。
“電阻箱的導線選錯了,旁邊那條才是正確的。”
莊原瑛不由停下了手,而她轉回頭來的時候,臉上掛著勉強的笑。
“謝謝你。”頓了頓,她又說,“工作我會按時完成的。”
看到對方故作堅強,肖恩心中隱隱作痛,他決定長話短說,開門見山道:“我來并不是為了工作…南鶴禮的遺產,你應該知道了吧?”
莊原瑛沉默了很久,嘆息道:“如果你是指,乾坤集團用我的族人進行非人道的試驗,那我很早就知道了。”
肖恩驚訝不已:“很早?”
“嗯,很早。”莊原瑛強調,“因為,正常人,不可能生長在那樣的環境里吧?而那個環境,也不可能有其他用途吧?”
龍女帶著一絲苦笑,伸手比劃了一下醫療艙的輪廓。
肖恩愕然,進而默然。
莊原瑛的邏輯簡單而直接,卻無疑是戳中了要害。
這位龍族少女生長于一個醫療實驗室中,和她的族人一道,常年沉睡在醫療艙中。而后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才脫離了實驗室,加入到白銀騎士團。
那么,什么樣的生物,才需要在醫療艙里長大?通過人工技術繁殖的珍稀動物?天生患有遺傳病,無法在自然環境生存的早夭兒?
再或者,從生下來就是作為資產而被人利用的,試驗品?
如果是試驗品,那么乾坤集團開展試驗的目的何在?
為了給龍族提供更好的醫療條件?為了探索生物科技的極限,推動全銀河系的技術發展?
亦或是,為了萃取玄黃血?
考慮到龍族的存在,尤其是相關生物試驗的高度保密性,實在很難想象乾坤集團開展試驗是出于善意,而如果是基于惡意,那其實他們具體基于什么樣的惡意,自然是無關緊要了。
萃取玄黃血也罷,販賣人口也罷,單純將龍族作為奴隸賣給什么人也罷…又有什么區別呢?
肖恩在腦海中很快就補完了整條邏輯鏈。
其實早在他看到莊原瑛的“家”時,真相就該一目了然的。
只要將惡意作為前提,將乾坤集團想得盡可能壞,那么結論就呼之欲出了。
或者說,換一個思路來思考,當乾星系出現如此不合常理的情況時,作為統治者的乾坤集團,是必然要負起責任的。哪怕開展試驗的另有其人,作為統治者也屬于馭下不嚴。
所以,在龍族的問題上,乾坤集團是毋庸置疑扮演了大反派的角色。南鶴禮的遺產,只不過是提供了一份確鑿的證據而已。
這份證據,對于習慣程序正義,秉公執法的人而言或許很有意義,但對于白銀騎士團,對于真正的受害者來說,證據存在與否,真的重要嗎?沒了證據,他們就不敢懷疑真兇了?沒有資格痛恨乾坤集團了?
至于圍繞著玄黃血展開的權力斗爭,以及帶來的結果,對受害者而言就更無所謂了。
南鶴禮也罷,夏家也罷,對龍族來說不都是一丘之貉?或許南鶴禮稍微有些良心,但是第一他并沒能實質改變什么,第二,誰能保證他就沒注射過延年益壽的玄黃血呢?
所以,對于眼前的龍女來說,那個讓很多人瞠目結舌的箱子中的真相,不過是“重溫舊事”而已,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
她也當然不會受到什么嚴重影響,最多是讓工作中的動作有些走形罷了。
但是這反而讓肖恩有些不明白,既然莊原瑛并沒有受到嚴重影響,李鈺讓自己來,到底是為什么?
他本以為是要讓自己利用絕地學徒的身份,來安撫莊原瑛的情緒,但后者的情緒,卻遠比他預料得穩定得多。
驚愕間,卻聽莊原瑛說道:“那邊的溫度控制器,能幫我調整一下嗎?我這里有些騰不出手了,工具都在邊上,自取就好。”
肖恩又是一愣,居然真要干活的嗎?但人家的吩咐都來了,他也沒得挑揀,只好挽起袖管,拿起扳手,陪龍女一道忙碌起來。
一直忙到連訓練有素的絕地學徒都感到有些疲倦,龍女才欣喜地說道:“完成了!”
肖恩點點頭,看著眼前面目全非的發動機,心中既是驚嘆莊原瑛的動手能力之強,也對自己的存在意義產生了質疑:自己到底干什么來的!?陪她改裝了兩個標準時的發動機,然后呢?
這個疑問,一直到離開白銀號,重新回到李鈺等人的會議室中,才得到了解答。
“派你去當然是干活的,不然呢?心理輔導嗎?給莊原瑛?你想太多了吧?”
李鈺帶著滿滿的譏諷,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絕地學徒——為了能居高臨下,他特意踩在了凳子上。
肖恩反問:“如果真是為了改裝發動機,你自己去不是更好?你比我更了解白銀號,機修造詣也更高——陳三萬一直對你的本事推崇備至。”
李鈺頓時換上更加鄙夷的目光:“這位在圣殿學傻了的共和國少爺,麻煩你清醒一點。我乃堂堂騎士團團長,白銀的最高領導人。就因為本領過人,便要親臨一線,忙得像頭推磨的角子驢?你以為我腦子進水了?”
正在擦拭汗水的肖恩,頓時感到氣息一滯:原來這家伙不去幫忙的真實理由是為了偷懶!?
而不得不承認的是,一貫做事認真的絕地學徒,為了跟上莊原瑛的動手節奏,的確是忙成了角子驢的模樣——那種生有螺旋犄角的本土草食動物,在乾星系非常有名,吃苦耐勞,肉質鮮美。
“小莊的心理輔導,是當年我親手做的,她那個實驗室一樣的老家也是我參與設計改裝的,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區區一個玄黃血,還不至于讓她怎么樣。”
肖恩駁斥道:“那你之前還特意讓莊原瑛不要下船!?”
李鈺說道:“因為當時有你啊,玄黃血不是變數,你才是變數。在你加入紅杏小隊之前,小莊已經很久沒犯過病了。偏偏你一來,她就病到需要回‘老家’調養,要說這是巧合,我不大相信啊。”
肖恩這才恍然:“所以,你是讓我過去試探她的反應?”
“目前看來,病情也不是穩定觸發的,畢竟你加入紅杏小隊也有段時間,只和她獨處的那次讓她犯了病。所以我想趁著現在她情緒不那么穩定,讓你再過去試一試。嗯,可惜沒成。”
肖恩沒好氣道:“可惜什么,難道成了才是好事?”
“對啊,如果你能讓她病情復發,我就能大概猜出她為什么會發病了,然后想辦法對癥下藥。可惜她狀態穩定,這就證明我之前的猜測可能有些問題,那么接下來我就很難保證她全程不會發病。但是,莊原瑛對我們后續行動很重要,我不能承擔她發病的風險。”
“所以你要怎么做?”
李鈺說道:“這個問題應該問你,你覺得呢,我應該怎么做?”
肖恩知道這是在問他,對莊原瑛的發病有沒有頭緒,但實話實說,肖恩也是一頭霧水。
他對龍人族的了解極其有限,就連和莊原瑛朝夕相處的紅杏小隊成員,以及永遠胸有成竹的李鈺都不明白的事情,他憑什么能明白?現在回憶起當初小莊發病時的場面,能想到的也只有…
恍惚間,肖恩腦海中靈光一閃。
莊原瑛發病的時候,他其實狀態并不怎么正常,兩者之間或許存在聯系。
當時,絕地學徒感受到了原力的啟示,正竭盡全力去捕捉那模糊不清的線索。
再然后,他身邊原本一切如常的龍人族少女,就發病了。
這個結論無疑有些荒唐,難不成是原力的牽引,讓莊原瑛陷入瘋狂?但那又不是黑暗面的原力,憑什么讓小莊發瘋呢?
肖恩的困惑,當然沒有瞞過善于察言觀色的李鈺,對他來說,絕地學徒的心思一向都是寫在臉上的。
不過,還沒等李鈺開口問話,肖恩手腕上就傳來嘀嘀聲響。
再然后,這個絕地學徒就徹底愣住了。
南于瑾,居然要找他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