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爾塞苔絲夫人走后,房間里又暫時陷入了寂靜。
得到了“前任”如此高度的認可,讓瓦朗蒂娜在感動之余,內心也有些驕傲和自豪——年幼的她,最缺乏的就是自我認知和自信,現在她終于得到了。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這件事就此一錘定音,最終,一切還要看伯爵本人的意見。
在瓦朗蒂娜竊喜的同時,特蕾莎也在短暫地沉思著,她所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了。
眼下,伯爵雖然未婚,但并非處于獨身狀態,他和那位唐格拉爾夫人已經“同居”很久了,以伯爵的性格,他必然會對這位夫人有著深厚的感情,所以如何處置這位夫人,也成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照理說來,愛米麗因為過去的一些事情,可以說名聲非常不佳,而且她的丈夫銀行家唐格拉爾現在還處于“畏罪潛逃”的狀態,完全可以用這個作為借口,勒令她離開伯爵——但是,在這個時間點上強行逼迫愛米麗和伯爵分開,恐怕還會起反作用,激起伯爵的反感。
所以她略微有些躊躇。
“瓦朗蒂娜,你認識唐格拉爾夫人和她的女兒嗎?”最后,她決定問一問瓦朗蒂娜本人的態度。
“我沒有和那位夫人接觸過幾次,但和歐仁妮比較熟悉,畢竟我們同齡…多少也算是朋友吧。”瓦朗蒂娜老老實實地回答,“之前巴黎動亂的時候,我曾經被伯爵帶到了他的家中避難,那時候我們相處得很不錯。”
“那么,你應該知道,伯爵和夫人關系有點…有點不同尋常吧?”特蕾莎有些尷尬地問。
年幼的瓦朗蒂娜,顯然比特蕾莎還要尷尬好幾倍,她立刻就紅了臉。“我知道…他們關系非常親密,一同起居,我還一度以為他們才是夫妻關系呢!后來經過爺爺的解釋,我才知道原來其中有那么多的故事…”
特蕾莎覺得跟一個純潔的孩子說這些簡直有些褻瀆,不過,事已至此,她也必須把話說清楚,于是她只能忍住尷尬,繼續追問瓦朗蒂娜,“那你對此有何看法呢?我說得明白一點吧,瓦朗蒂娜,你打算如何處置唐格拉爾夫人和她女兒?畢竟,要成為女主人的是你,不能讓她占據那個不屬于她的位置…”
瓦朗蒂娜頓時呼吸就急促了起來。
她明白,此刻愛米麗和歐仁妮母女兩個的命運,就握在自己的手中。
想必,如果她現在說必須要把這對母女趕走,那么皇后陛下就會立刻下旨,然后這對母女就會頃刻間淪落到萬劫不復的境地吧。
她不忍心這么做。
“陛下,我覺得最好不要趕走她們,畢竟她們已經夠慘的了,如果被強行趕走了,那我豈不是從一開始就為自己的雙手沾滿罪孽?我的父親因為權勢已經害了太多人,我不想、也不能做同樣的事情。
況且,現在的我畢竟還小,不可能履行妻子的…妻子的義務,所以愛米麗夫人反而是在替我去履行義務,如果我現在就把她們趕走的話,那伯爵豈不是要孤單很久嗎?這太過分了…所以就讓她們留在那里吧。”
說到這里,因為尷尬,瓦朗蒂娜滿面通紅地低下頭來。
“哎呀,哎呀,我們可愛的瓦朗蒂娜也明白什么是妻子的義務了啊。”特蕾莎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她的心里也在暗暗好笑,這樣一個小孩子,怎么懂得把自己代入到“主婦”的角色當中呢?她甚至還不理解婚姻到底意味著什么,所以根本不會嫉妒愛米麗。
但是現在她沒長大,并不代表以后她不會長大,等過個幾年她到了適婚的年齡,恐怕就要面對現實的困境了。
特蕾莎稍微代入其中,就覺得有些頭大。
仿佛是感受到了特蕾莎此刻的想法,瓦朗蒂娜又輕輕地抬起頭來,誠懇地看著皇后陛下,“陛下,請不用為我感到同情,其實我覺得,從客觀角度來看,反而是我搶走了愛米麗夫人和歐仁妮小姐的東西才對…在她們身邊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她們都對伯爵又敬又愛,從心底里把伯爵當成了自己以后安身立命的憑依了,可是我卻闖進了她們的生活當中,并且奪走了愛米麗夫人最念念不忘的東西,我倒是覺得有愧于她們呢!所以,以后如果我真的成為了伯爵的夫人,我也會以朋友的身份留下她們的,她們一樣也可以成為我的家人,我從小就喪母,也希望能夠有更多家人的陪伴,所以大家一起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這樣不也挺好嗎?”
瓦朗蒂娜如此驚人的話,讓特蕾莎聽得簡直瞠目結舌,她都分不清瓦朗蒂娜到底是過于幼稚,還是過于慷慨大度了。
可是,這都是人家的私生活,如果她樂意,其他人也樂意,自己又能夠說什么呢?
再說了,你丈夫的身邊不也留下了紅顏知己…你趕也趕不走。
一想到這里,特蕾莎頓時就沒了興致。
算了,反正離瓦朗蒂娜長大還有幾年時間,到時候再看怎么處置這對母女吧。
“那好,現在就按你的意見來辦吧,如果以后你有了不同的意見,那就直接跟我說,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說完之后,她又仔細打量了一番瓦朗蒂娜。
雖然她對陰險狡詐、趨炎附勢的維爾福檢察官十分鄙夷,但對維爾福的女兒卻印象極好,性格如此溫柔慈悲,又有著符合名門身份的品貌和風度,更加對家族如此忠誠、樂意奉獻,無論哪一點,都讓特蕾莎感到十分的投緣。
還是小孩子就能夠做到這些,那以后豈不是不可限量嗎?
當然,小孩子在成長的過程當中總會受到外界的各種影響,有些甚至會自甘墮落,而特蕾莎則希望自己今后能夠盡量看護住瓦朗蒂娜,讓她能夠少沾染一點外界的風氣,帶著今天的純潔和善良成為一位新娘、進而成為宮廷當中最受人尊敬的命婦。
雖然她改變不了整個國家的風俗和觀念,但是她終究能夠創造出一隅沒有腐化墮落的凈土,而這也足夠了。
“瓦朗蒂娜,我們該做的已經做了,那接下來祝你好運吧,我希望你能夠成功,我也看好你,在不遠的將來就可以成為宮廷的表率…”
正當特蕾莎在親切接見瓦朗蒂娜的同時,艾格隆也在接見年邁的諾瓦蒂埃侯爵。
不過,相比于她們這邊,艾格隆這里的氣氛要嚴肅許多。
雖然兩人都不是完全無情的政治機器,但是他們都已經算是權力場上的玩家,所以非常明白公事第一,私事第二的道理。
于是,在見面之后,諾瓦蒂埃侯爵首先就向艾格隆匯報起了自己最近的工作。
之前,諾瓦蒂埃侯爵協助艾格隆穩定國內局勢,并且親自操盤了艾格隆的全民公投,所以作為“酬勞”,艾格隆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諾,一上臺就把侯爵送進了帝國議會的貴族院當中。
而艾格隆在上臺之后,首先對貴族院進行了清洗,驅逐了一大批不愿意對帝國、對波拿巴家族效忠的舊貴族議員,而這自然也是諾瓦蒂埃侯爵親自負責的。
幾十年來,侯爵威名赫赫,手腕強硬,早已經為人們所熟知,當年在大革命時期的國民議會里侃侃而談的他,又怎么會在意現在這些小輩的鼓噪?所以,經過他揮舞著鐵拳大舉清洗,殺雞儆猴清退了幾十個議員之后,現在的貴族院可以說已經對皇帝陛下服服帖帖了。
當然,“整治得服服帖帖”只是一種手段,“提高立法效率”才是最終目的,所以在艾格隆的授意下,諾瓦蒂埃侯爵也推動了一系列緊迫的立法工作,其中就包括了跟鐵路事業有關的金融法案,以及將皇室費用和國庫徹底分離的財政法案等等。
正因為侯爵如此高效,所以艾格隆自然也對他的工作成績極為滿意。
唯一可惜的一點,就是侯爵已經年事已高,他不得不為侯爵準備一個未來的繼任者、以備不時之需了。
諾瓦蒂埃侯爵一如往常,詳細地跟艾格隆報告了最近兩院議會當中的動態,以及哪些人對帝國忠心不二,哪些人可能心懷異志等等。
以如此衰老的身軀,承擔“運轉議會”的重任,這當然是對身體的極大消耗,哪怕不需要多么洞察入微的觀察力,都能夠看得出老人身上的疲倦。
看著他憔悴的面孔,以及嘶啞的聲音,艾格隆不由得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憐憫。
這個經歷了整個大革命時代、并且在1815年還能夠和軍隊中最好的劍手進行決斗、并且戰而勝之的硬漢,終于還是在時間面前彎腰了。
長江后浪推前浪,這本就是人間常理,但親眼目睹的時候,還是不免會讓人感到有些傷感。
“您辛苦了,侯爵先生。”正因為如此,所以艾格隆用了比平常更加親切的語氣向侯爵致謝,“多虧了有您的幫助,本屆政府才能夠在短時間內就通過了如此多的重要立法…
…對此我深表感謝。同樣,正因為您已經如此辛苦,所以我奉勸您最近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反正現在最至關重要的事情都已經辦得差不多了…您可以空閑下來喘口氣了。”
“萬分感謝您的關心,陛下。”諾瓦蒂埃侯爵恭恭敬敬地向艾格隆致謝,“不過,您是知道我的,對我來說,在議會里縱橫捭闔推動國家,這不僅僅是我的工作,這是我的生活、我的樂趣,我…我無法說服自己停下來。
而且您也看到了,我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支撐多久,不過我并不怕死,人固有一死,我已經被當年那些死在斷頭臺下的倒霉蛋多活了幾十年了…我要利用我最后還能夠蹦跶的時光,為國家、為您發揮最大的貢獻,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夠死而無憾…”
諾瓦蒂埃侯爵這一席話,一方面是心聲,一方面也是為了向艾格隆展示出自己為帝國奉獻一切的情懷。
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那不如干脆就拼命燃燒自己的老命,來換取皇帝陛下最后的憐憫。
而他這樣的做法,也確實達到了目的——對于那些很有用、也很勤快的手下,艾格隆向來都是十分寬容的,從不愿意虧待。
“陛下,處在我現在這個年紀,我必須為您未雨綢繆,做好我萬一不能理事的準備。”就在這時候,諾瓦蒂埃侯爵又繼續開口了,“在議會當中,再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歷和威望了,所以我的繼任者不可能和我一樣憑借強硬手段就能夠驅動它。也就是說,一味高壓是不可能持續的,也很容易會反彈,您最好現在就先重用提拔幾個才能卓越的后輩,用高官厚祿來收買他們,然后以他們為核心組建親政府的黨團,用人數優勢來構建帝國議會中的壓艙石…只有這樣您才能夠高枕無憂。”
說完之后,他又向艾格隆說出了自己看好的幾個青年才俊的名字,以備陛下未來所用。
對艾格隆來說,這倒不是什么問題,反正這幾年當中,他已經封了一堆貴族,在接下來還要繼續封任何他喜歡的人成為貴族,然后送進到貴族院當中。
兩院制的精妙之處就在這里,身為下議院的國民議會,因為民意的變化會時常出現議員的流動,以至于會讓不少反對派占據議會的議席,但只要能夠實現對貴族院的“常態化控制”,那么終究可攻可守,在“憲政”的基礎上實現專制的事實。
這一點也是被同時期或者“未來”的許多國家實踐所證明的。
而諾瓦蒂埃侯爵,為艾格隆苦心孤詣所打造的政治格局,也正是如此。
他以他的經歷,正確認識到了“民意”的強大,這是絕對不可力敵的,但同時他也見識到了“民意”的狂暴和善變,最終,這個革命先鋒變成了忠心耿耿的帝國派政治家,擁護在了“民選皇帝”的旗幟之下。
他當然知道這樣的體制并不完美,但是他認為,這是現在最適合這個國家的東西,也只有波拿巴家族,才能夠帶領國家趟過血海,迎向明天。
“壓艙石…”艾格隆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對,您說得沒錯,我就是要這個!那就按您的意思來吧。”
說完之后,他內心當中又有點唏噓和悲涼。
他知道“原著”,因而也知道,侯爵將會在接下來的某個時間點突然“中風”癱瘓。
也許是幾年后,也許甚至是明天——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他的慘痛損失。
他為我家燃燒了一生…我應該補償他。艾格隆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