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我的兒子…”
在陛下的信中,特雷維爾將軍看到了兒子現在的下場。
雖然在離開巴黎之前,他就對兒子的“任性妄為”做好了一些心理準備了,但是當這一切真正變成現實的時候,他還是禁不住為止萬分痛苦。
這是他的獨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兒子,父子之間的情分,又怎么可能是幾句話就能夠消除干凈的呢?
現在得知兒子此刻身陷囹圄,接下來還會被流放在外,縱使生活條件不會太差,但作為一個父親,他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心痛。
亡妻早早死去之后,他把雙份的親情都灌注到了兒子身上,這種溺愛,也最終讓埃德加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而現在,他終于要為此承擔嚴重后果了。
埃德加為什么會落到這個地步?
雖然陛下在信中沒有詳細說清楚,但是以特雷維爾將軍的腦筋,大概也已經看明白了。
有人在幕后操縱,試圖把埃德加的風流韻事變成了政治案件,讓他的“罪行”變得嚴重了千百倍,最終讓陛下不得不嚴厲處置了埃德加。
這個幕后操縱的人,到底是誰?到底是誰不知疲倦地施展陰謀,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雖然陛下沒有明說,但通過他的字里行間,以及種種蛛絲馬跡,答案其實已經呼之欲出了。
在離開之前,特雷維爾將軍心里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而現在,這些預感、以及線索都已經串聯到了一起,讓他直接面對了真相。
也只有愛麗絲,才有動機、有必要去試圖錘死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了。
“好一個妻子,好一個兒媳啊!”他以嘶啞而顫抖的聲音,幾乎咬牙切齒地喊了出來,“你干得真漂亮!”
說完之后,他頹然把信扔到了桌子上,然后抬起頭來,無力地看著遠方晴朗的天空和蔚藍的大海。
縱使他現在已經知道真相,也已經晚了,自己遠在阿爾及爾,對巴黎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一籌莫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塵埃落地——不用說,這也是愛麗絲精心等待的時機,她就是故意等到自己走了之后才發難的。
當一個女人施展起自己最頑強的報復心時,竟然可以變得如此讓人不寒而栗啊…
特雷維爾侯爵心里的悲痛,再加上那種“無力招架”的憋屈,讓他驕傲的心為止燥熱不安,讓他坐立難安,恨不得朝天開幾槍來發泄。
但是,哪怕心里已經怒發如狂,氣得渾身顫抖,但他終究還是沒有如此這般地發泄出來。
因為他知道,他現在僅剩的“籌碼”,就是在這里的位置和威信了,此刻的他非但不能露出任何軟弱和失寵的跡象,恰恰相反,必須時刻表現出游刃有余、從容不迫的樣子,他不能讓身邊的人、以及周圍在觀察他的軍官們覺得,特雷維爾將軍已經不行了、不值得寄予期待了。
無論發生了什么,他都必須一直做那個精明、冷酷又雄心勃勃的特雷維爾將軍,這不光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他的家族。
埃德加的慘況,反而更加增加了他身上的擔子——他必須盡一切努力,洗清干凈兒子為家族帶來的污點,讓外界繼續相信,特雷維爾家族會在新朝繼續屹立不倒,會一直顯赫下去,長盛不衰。
所以,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強行把自己從悲痛當中拽了出來,然后以慣常的冷靜態度來權衡自己此刻的處境,思考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很明顯,陛下送來的信只是說了兒子所犯的過錯和接受的懲罰,并沒有提及到自己,更沒有把自己“撤職”或者“回國接受調查”的命令,所以,陛下目前還是信任自己的,并不打算因為兒子而遷怒過來。
但是,形勢依舊岌岌可危。
現在自己最大的劣勢就是遠離巴黎,只能干看著宮廷里的風云變幻,而現在愛麗絲擺明了已經和自己撕破臉了,她搞垮了自己的兒子肯定還不會滿足,一定會繼續和自己為敵,這就意味著他的宮廷的中心當中有一個居心叵測的危險敵人,隨時可以給自己上眼藥進讒言,而自己遠在天邊,根本無力招架宮廷的陰謀。
更可怕的是,愛麗絲還有一個深受陛下寵愛的妹妹,艾格妮絲肯定只會站在姐姐這一邊,為了姐姐她肯定也會把自己視作敵人。
不僅僅是妹妹,,愛麗絲自己現在也已經失去了一切顧忌,她還有不遜于妹妹的姿容,甚至她自己也可能豁出去了,選擇去成為陛下的新寵,到時候姐妹兩個一起厚顏無恥地對陛下吹起“枕頭風”,那自己豈不是毫無抵抗之力,只能等死?
特雷維爾將軍越想越是頭大,一時間手足冰涼,甚至有一種“我命休矣”的哀嘆。
怎么辦?
如果現在逃跑的話,絕對是來得及的,只要悄悄躲到一艘商船上,然后就可以跑到任何一個國家去,甚至美洲都行,以自己的身份,到哪個國家都可以混得開,至少謀生不是問題。
可是,你真的要跑嗎?
你真的能跑嗎?
特雷維爾的腦海當中,響起了冰冷的自問。
不,我不能跑——他頃刻之間就做出了回答。
為了搭上波拿巴家族的“順風船”,他和他的哥哥已經付出了太多的“投資”,整整十五年的堅持,十五年的等待!
如今,他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并且借著自己這十五年內的忠誠表現獲得了脫穎而出的機會,他怎么能夠放棄?
如果放棄了這個機會,那么在陛下的有生之年,特雷維爾家族就不可能再有出頭之日了——而以陛下的年紀,他足足可能會統治帝國幾十年。
被趕下舞臺幾十年的話,到時候還有誰會記得特雷維爾家族呢?
特雷維爾將軍自己就見過很多活生生的例子,好幾個大革命之前聲勢顯赫的貴族名門,經過了這四十年來的風云變幻之后,已經敗落得了無痕跡,甚至都已經無法成為人們的談資,只能作為故紙堆上的“頭銜展覽品”存在。
他寧可死,也不愿意看到“特雷維爾”這個姓氏也步其后塵。
所以,他絕對不能跑,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是斷頭臺,他也必須鼓起勇氣走下去,正如當年他冒著槍林彈雨為拿破侖皇帝沖鋒陷陣一樣。
我,維克托·德·特雷維爾,是何等人物,見過了多少腥風血雨,縱使一時不利,但又怎么能夠對兩個深宮婦人認輸?!
所以,不管要面對多少困難和危險,他都要咬著牙繼續自己的計劃,要在這個新天地干出一番讓人無可挑剔的事業來,然后再風風光光地返回巴黎。
在排除掉了逃避的選項之后,已經完全冷靜下來的他,拋卻了一切雜念,然后重新收拾好了自己,那個威風凜凜的將軍又重新復活了。
不管發生了什么,他的節奏不能亂,他不能讓旁人看出絲毫慌亂和破綻來。
兒子被抓又如何?那不關他的事,只要陛下不點頭,也沒人能夠牽連到他。
他又靜靜地看了一下風景,然后和往常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當中,打算開始自己今天的公事。
而就在這時候,他的副官,一位年紀輕輕的上尉,喜滋滋地向他迎了上來。
“將軍,恭喜您!”
“恭喜?!”特雷維爾將軍猝不及防,然后眼睛都瞪大了。
遭遇了如此噩耗,他原本就已經心情跌落到谷底,看到這么不開眼的人,更是氣得不打一出來,甚至想要給他一耳光了。
不過,他終究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面無表情地反問對方。“恭喜我什么?”
“蒙塞元帥那邊的人傳來了消息。”副官壓低了聲音,然后小聲對侯爵稟告,“陛下告訴元帥,他很快將會派人帶來大十字榮譽軍團勛章,然后讓元帥代表陛下給您授勛,把大十字榮譽軍團勛章給您,以勉勵您一直以來的辛勞和貢獻。”
即使現在心情如此糟糕,但此刻的特雷維爾將軍還是禁不住為這份“意外禮物”而欣喜若狂。
在拿破侖皇帝設置的榮譽軍團勛章當中,最高等的軍團長勛位只有君主才有資格使用,而接下來的就是大十字勛章了,只有那些他最倚重的文武官員才有資格領受。
奧熱羅元帥、蘇爾特元帥等人都曾經獲贈了這一枚勛章,而如果陛下真的決定給自己頒發此等殊榮的話,那也幾乎是在昭告天下,他將繼續信任并倚重自己,而元帥的頭銜也在為自己時刻準備著。
陛下這是在讓我安心啊…
特雷維爾侯爵瞬間恍然大悟。
把信寄給自己說清楚情況、讓蒙塞元帥代表他給自己授予如此殊勛,都是在擺明告訴自己,無需害怕埃德加惹下的禍事牽連到自己,自己依舊可以青云直上,不受任何影響。
既然陛下的意志如此堅定和明確,區區“枕頭風”,又怎么可能動搖得了他?自己看來還是多慮了。
一想到這里,剛才都沒有為兒子滴下一滴眼淚的特雷維爾侯爵,突然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
雖然他在心里其實只忠于自己的家族,對波拿巴家族的忠誠只是一種“需要的表演”,但是年輕的陛下對自己展現出來的恩義,卻同樣讓他感激涕零。
為這樣信任自己的人效忠出力,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看到侯爵一副要哭的樣子,旁邊的副官雖然不知道內情,但也并沒有感到奇怪——畢竟,剛剛來到北非就獲得如此殊榮,試問這種恩寵哪個軍人不會為之激動呢?
“將軍,看來過得不久,我們就要尊重您為元帥閣下了!”于是,他湊趣地向將軍道喜。
“陛下終究是陛下,不會被娘們兒所動搖啊…”
然而,副官卻聽到了一句讓他完全聽不明白的感慨。
“將軍?”一瞬間,他還以為侯爵是太過高興所以沖昏了頭腦。
而這時候,特雷維爾侯爵面色一沉,將自己臉上的喜色全部抹去,“是的,這是一個好消息,但這不是我為之狂喜的理由…我必須要為陛下奉獻出與之相稱的努力,才能夠對得起陛下的這份恩情——”
“是的,一定會的——”副官連忙點頭符合。
已經完全冷靜下來的侯爵,輕輕揮了揮手,而副官立刻向他敬禮然后走開,讓侯爵得以重新一個人獨處。
這就是陛下希望的解決辦法嗎?
所有的過錯、所有的罪責,都丟給埃德加一個人身上,然后所有人都“輕裝上陣”,繼續自己的軌道。
這樣好嗎?他不知道。
作為一個父親,他當然不愿意看到兒子如此蒙冤受辱,但從客觀角度來看,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可能確實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
埃德加咎由自取,他甚至不會覺得這是一種“懲罰”,他會開開心心地跟著情人一起出國游樂躲風頭,把爛攤子留給自己的所有親人。
他甚至覺得,兒子可能會為此感到慶幸。
而愛麗絲雖然沒有搞垮自己父子兩個,但是她也得到了自由,她從今往后可以稱心如意地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了。
自己和她現在已經完全決裂,但是現在還沒有到拼個伱死我活的時候,自己的戰場在這里,容不得自己分心。
一想到自己接下來可能很久都見不到兒子了,侯爵心里當然還是會感到心痛,但是事已至此,這已經是他能夠奢望的最好結果了。
至少,特雷維爾家族還屹立在地平線上,巋然不動,并且可以借助自己的手,將它一步步往前推。
只要家族的希望還在,一切就都還有希望…這就夠了。
埃德加雖然必須暫時出國避風頭,但自己的計劃現在也可以落在明面了,自己可以去培養埃德加那個私生子,而愛麗絲也不會再有什么能力干涉。
這就等若,讓特雷維爾侯爵一家在悄無聲息當中裂解成兩半,從此心照不宣各走一邊,只維持表面上的關系。
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爭端,居然以這種方式告一段落,命運的曲折離奇,讓他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現在事已至此,再去感慨或者煩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只能和過去一樣,鼓起勇氣向前看。
而他一向是做得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