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個年輕人驚恐的眼神中,艾格隆察覺到了有什么不明人物正在接近自己,最近剛剛經歷過一次刺殺的他,還處于驚弓之鳥的階段,立刻就做出了戒備,然后回頭看看到底是哪個不知道死活的家伙膽敢接近自己。
然而,當注意到這個“法外狂徒”到底是誰知道,他呆愣住了,身上原本凜冽的殺氣也頓時消散開來。
說到底,從外表上看,這個不速之客絕對不像是個“危險人物”。
她是一個看上去不過20多歲的青年女子,雖然衣著非常樸素,打扮得像個廚娘或者仆人,但是姣好的面孔一看就經過精心的修飾,絕非是底層階級的女子。
另外,她的精致的面孔上淡淡的笑容,讓人感受不到多少溫暖,卻能夠讓人感受嘲諷,微微瞇起的眼角,更能夠讓人察覺到她身上那種盛氣凌人的傲慢。
不過,對艾格隆來說,這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這張臉,恰好就同他曾經無數次溫柔地撫摸過、又在夢中無數次地回憶過的那張臉一模一樣…
“殿下!您也來了嗎!”艾格隆脫口而出。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了,一瞬間,他不再是權威赫赫的羅馬王,而又回到了當初那個青澀、刻薄又滿腔怨恨的少年。
那時候的他是多么不幸,但是因為她,又得到了何等的幸福啊。
萬般思緒隨著回憶一一涌現,一時間讓這個少年人熱淚盈眶。
但是,在轉瞬之后,理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不,不可能,就算她真能夠的擺脫樊籠出來,也不會這么輕易來到這里,更不會是跟隨著她的姐姐來這里…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雖然很遺憾,這個殿下不是那位殿下。
一想通了這一點之后,艾格隆的心里頓時又充滿了悲涼。
不過,無論如何,他畢竟已經經過了太多風浪,雖然這一瞬間的情緒沖擊讓他難以自持,但是他終究還是恢復了正常。
她既然不是蘇菲,那一定就是瑪麗亞殿下了。
和這位殿下他也有過一段經歷,她那尖酸刻薄的性格,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們兩個還曾經一起游歷了米蘭——結果他在那里遭遇了比昂卡的刺殺,差點就丟了命。
自從那一次的分別之后,他們兩個就再也沒有了聯系,沒想到她這次居然躲在姐姐奧古斯塔公主的隨從里面混到法國境內來了…
正當他還在理清思緒的時候,瑪麗亞臉上譏諷的笑容變得更深了,她邁動了輕柔的腳步,一點一點地向艾格隆湊了過來。
“好久不見,羅馬王陛下…”
熟悉的聲音又響徹在艾格隆的耳邊,一瞬間他又變得有些恍惚了。
“好久不見,瑪麗亞殿下…”最后,他只能擠出了一個微笑,然后主動站起來向她致意。
一看到艾格隆這樣詭異的反應,兩位王子也紛紛站了起來,試圖阻止瑪麗亞繼續靠近。
他們倒不是害怕瑪麗亞能夠對羅馬王造成什么傷害,只是因為不知道內情,所以害怕這個任性妄為的小姨媽又亂惹事,在言語中沖撞得罪了羅馬王,壞了自家的大事。
看到兩個外甥在這里礙事,瑪麗亞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兩位年輕的先生,請你們先出去一會兒好嗎,我想和羅馬王陛下單獨敘敘舊。”
敘舊?你們什么時候又有交情了?
兩位王子當然不信。
然而,艾格隆的反應卻也出乎他們的意料,他也輕輕點了點頭。“你們兩個先出去一會兒吧,我想瑪麗亞殿下也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
事情的發展變得愈發離奇起來,完全超出了兩個青少年能夠處理的范圍,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然后決定順從羅馬王的命令——反正,看上去羅馬王并不生氣,事情就不算太糟糕。
他們一起走了出去,然后跑去找自己的媽媽商量對策。
在兩位王子暫時離開之后,房間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然而氣氛并沒有變得融洽起來,反而好像比剛才還要僵硬和尷尬。
艾格隆感覺蘇菲殿下的這位雙胞胎妹妹,此時正在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仿佛是在等待自己開口一樣。
在僵持了片刻之后,艾格隆只能硬著頭皮自己打開僵局,“瑪麗亞殿下,您何苦以這種方式來委屈自己呢?您如果想要訪問法國,只需要修書一封的,我會給您安排足夠的禮遇。”
“哼…”瑪麗亞輕哼一聲,“陛下,我這么做可完全是為了您著想啊…如果大張旗鼓地跑過來,恐怕會惹得您家門不寧吧?縱使您可以歡迎我,您的夫人可未必。”
艾格隆心里暗暗稱是。
她身為巴伐利亞的公主,雖然只是一個不被重視的邊緣公主,但無論如何她只要公開來了就必須給出應有的禮遇,特蕾莎也得接見她;但如果是隱藏身份偷偷跑過來的話,就可以免去這種繁文縟節了。
當初在巴伐利亞,夫婦兩個人和瑪麗亞見面的時候,她就曾經陰陽怪氣,當面擠兌得特蕾莎罕見地失態震怒,如果這兩個人見了面瑪麗亞繼續“發揚風格”的話,恐怕當時的場面就會重演。
而且特蕾莎現在是懷孕之身,如果真的因為她氣憤過度,搞不好會發生什么意外。
一想到這里,艾格隆反而暗自慶幸瑪麗亞沒有大張旗鼓跑過來了——
“謝謝您的體諒。”他不由得感謝起了對方。
“體諒?”瑪麗亞挑了挑眉,然后嗤笑了起來,“她可是未來的帝國皇后呢,輪不到我體諒吧?要體諒也該您體諒才對。”
接著,她捂住嘴竊笑了起來,“這段時間,我可是聽說您帶著自己的新歡到處出風頭,報紙上連篇累牘都在報道那位小姐的事情,恐怕…她這段時間在王宮里應該是如坐針氈吧?”
被瑪麗亞這么一擠兌,艾格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對方。
倒不是他臉皮薄,正常情況下這種嘲諷他完全不會放在心上,可是現在對面的人卻長著和蘇菲一模一樣的臉,這讓艾格隆好像有一種偷腥被抓的心虛感,所以一瞬間底氣不足了。
艾格隆突然又想到,瑪麗亞和蘇菲兩姐妹現在好像還保持著聯系,所以既然她都已經知道得這么清楚了,那豈不是說蘇菲也會馬上知道了?
…算了,既然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虱子多了不癢,他壞事已經干得夠多了,再多一件好像也沒多大問題。
蘇菲是會原諒他的,就像她曾經無數次的原諒一樣。
“其實我這么做也有自己的考慮,這是政治上的需要。”他板起臉來,淡淡地回答。“法國人民喜歡看到這種新聞,我在滿足他們的興趣,讓他們在心理上接納我作為自己人。”
“那如果他們知道您還把奧地利的王子妃、未來的皇后弄上手了,還留下了愛情的結晶,他們會不會更加為您自豪呢?”瑪麗亞反問。
艾格隆又差點沒繃住。
法國人民也許會為此感到自豪,但蘇菲肯定會因此而承受更大的非議,現在的她是承受不起這些的。
好在他也知道瑪麗亞肯定也只是說說而已,作為孿生妹妹,她也不至于再去給姐姐的傷口撒把鹽,讓她的處境更加惡化。
“這件事還是只能請您繼續守密了。”于是,他鎮定地回答對方。
“我當然會為此守口如瓶——可是,敬愛的陛下,難道您就準備心安理得地看著這一切被隱藏在黑夜當中,獨自一人享受光明的未來,任由我的姐姐繼續獨自承受這份痛苦嗎?這是否有些過于自私了呢?”瑪麗亞又繼續逼問。
一邊說,她一邊又緩步向艾格隆靠近,雖然身材纖弱,但此刻卻顯得壓迫力十足,“您不會真的忘記自己做過了什么吧?您為了逃脫樊籠,故意勾引了她,然后借著她的幫助逃離了奧地利,從頭到尾她都是受害者,她為了愛而盲目到了不顧一切…如今她承受了所有罪責,而您卻享有了一切!難道您覺得這公平嗎?”
面對著這樣毫不留情、卻又基于事實的詰問,艾格隆只覺得心慌意亂,難以招架。
自從他逃離奧地利以來,已經很久沒有人膽敢以這種態度對他說話了,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一個目光如炬、心機深沉的領袖,然而此刻當蘇菲的“代行者”對他發出靈魂的拷問時,他卻在這一瞬間卻變成了那個少年,在良心的天平面前瑟瑟發抖。
他這一生欠過很多人的情,但唯獨這一次的背叛讓他根本無法擺脫內心對自己的譴責。
因為,其他人他還有機會補償,但蘇菲因為自己受的苦,他卻是無法彌補的——而且哪怕就在此時此刻,她還在代替自己承受痛苦。
這讓他情何以堪。
“毫無疑問,這不公平。”他頹然地嘆了口氣,沒有做出任何閃躲,“我對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她完全可以詛咒我。”
“如果詛咒有意義的話,您恐怕就沒辦法活蹦亂跳到今天了吧,世上想詛咒您的人何止成千上萬?”瑪麗亞又嗤笑了一聲,“而且,您光在這里跟我道歉,好像也沒有用處吧?語言能解決什么問題呢?重要的是行動!”
說到這里,她又加重了語氣,“別忘了,當初您可是信誓旦旦地跟我承諾過,您絕不會放任我的姐姐繼續承受痛苦,一定要想辦法把她從困境當中解脫出來…之前我就當您身負重任無暇分身,可是現在既然您都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了,難道您還能對此繼續視而不見嗎?”
“我當然沒有這么想過。”艾格隆連忙搖了搖頭。“可是這并非是短時間內就能夠解決的問題。我現在雖說可以控制法國,但也面對著國內和國外的掣肘,絕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我更加沒有辦法去威脅我的外公…現在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盡量和奧地利交好關系,換取老皇帝改善她的待遇。”
艾格隆說的話也是合情合理,但是對瑪麗亞來說,什么國際關系簡直和天書差不多,她才不關心這些。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您總是能夠找出足夠多的借口,是啊,論口才誰能夠比得上您呢?可是難道您忘了嗎,她現在還在承受著痛苦,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天知道她還能夠再忍耐多久!如果再一直拖下去的話,那就一切都晚了!”
“您為什么會這么說?”艾格隆有些遲疑地問,“難道,她那邊又有什么壞消息嗎?”
“是壞消息還是好消息,您自己評價吧——”瑪麗亞冷笑一聲,然后從自己身上拿出了一封信,直接遞給了艾格隆。
艾格隆拿起了信件,開始仔細閱讀起來。
首先,他先看了下筆跡和簽名,確認了這封信確實是蘇菲所寫,而后他看了信的內容。
字里行間,貌似和姐妹間平常間的通信沒有什么不同,可是當信件當中提到“梅明根”這個地名之后,開始多了許多抱怨和哀訴,到最后更是寫得凄涼無比,抱怨自己和兄弟姐妹們再難相見,思鄉和思親之情難以抑制。
這才是蘇菲寫給我的信。
艾格隆看完之后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在之前,蘇菲曾經通過奧地利的外交部寫了一封信送到了艾格隆夫婦面前,但信中滿是客套話。
現在看來,那只不過是蘇菲面對書信檢查之下的無奈之舉,她真正想要說的話,是通過給妹妹的信轉達了出來。
而深知內情的瑪麗亞一看到信就明白了過來,于是她就趁著姐姐奧古斯塔公主要過來拜訪艾格隆的時機,悄悄地跟著一起溜了過來。
想明白這一切經過之后,艾格隆半是感動半是欽佩地看向了瑪麗亞。
雖然她確實尖酸刻薄,但是這份姐妹情倒是令人敬佩。
“謝謝您,殿下!我…我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蘇菲這份滿是哀怨的信,已經向他明示了一切。
她什么都沒有遺忘,也什么都沒有放棄,她還在等待著兩個人重逢的那一天。
既然她都沒有放棄,那你又有什么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