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章三爺的表現來看,他的種種表現確實配不上他的進士身份。
可要說章三爺沒能力,這是胡說八道。
章三爺在章惇貶謫期間,各處奔跑,鞍前馬后的處理各種針對章惇的危機。甚至章惇不屑去管理小衙門的事,也是章授他這個兒子在待辦。可以說,章授不僅做到了一個管家、師爺、還有副手的所有責任,而且表現尚可。這樣的人說他沒能力,簡直就是喪盡天良。
可如今的章三爺,確實像是一條米蟲。
白白胖胖的米蟲,除了享樂,似乎什么都不會了。
可是,章三爺心里也委屈,在他爹身處逆境的時候,周圍都是壞人。他只要提防壞人,感激好人,然后勤勤懇懇做事,總能做出些成績。
但當章惇發跡之后,他發現,周圍的壞人沒有了,都是好人。
他不相信這些人都是好人,更愿意相信這些是裝出來的好人,背后還是壞人。可讓他猝不及防的是,他難以分辨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就連以前認識的好人,也一個個變成了壞人。比如說蔡卞,變法派在元祐十年之間,過的是什么日子?如同老鼠一般的被驅趕。
當年的蔡卞,冒著天大的風險,動用了府庫的庫藏幫了一把當時在穎州地蘇軾和李逵,就因為章惇的一句話:這個幫應該幫。
可天底下的忙,哪一個是應該的?
幫是人情,不幫才是本分。
從根上來說,他的信仰崩塌了。
尤其是這一次,章授也吃不準,他爹說:李逵沒有變。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他發現,除了自己,似乎周圍的人都變了。
萬一要是他爹坑他,可怎么辦?
可父母之命,而且這個老爹還是宰相,章授想要京城賴著不走的機會都不大。被禁軍近乎是看押著離開了京城,直奔登州。
將近半年以來,登州的李家軍除了練兵之外,似乎就做了一件事,修燈塔。
登州港口,周圍的島嶼暗礁都修建了燈塔,夜里,微弱的紅色火光,雖然無法和日月爭輝,但足以引導在海上漂泊的艦隊。隨著工程逐漸完工,出海作戰已經提上日程。不僅僅如此,還有士兵訓練也越來越嚴苛。
李家的莊丁似乎并不在乎,因為他們習慣了。
但是梁山的人卻遭罪了,不少都是牢騷滿腹,勞累一天之后,回來絮絮叨叨。
“沒完沒了的操練,沒完沒了的訓斥,爺要是…”雷橫緊了緊手中的長刀,最后喪氣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訓練他們的是李家二煞之一的黃面瘟神李全,這位功夫和李逵半斤八,跟御拳館館長周侗學了兩年武藝之后,更是突飛猛進,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梁山上的好漢,六七個一起上,也勝不了他。
甚至性命相搏的時候,李全發起瘋來,不會有人懷疑,他一棒子就能砸死雷橫。
畢竟,如意金箍棒可是鑌鐵打造,重達一百零八斤的兇器,戰場上挨著就死,碰著就亡。
朱仝功夫要比雷橫還強一些,面對李全也是害怕不已,在邊上小心道:“別胡說八道,讓你操練,是為你好!”
“沒酒喝,是為你好?”
雷橫就看不慣朱仝這一臉慫樣,打不過,還不讓說,這要慫成什么樣?
梁山好漢,打不過就跑,跑不過就罵的精神,哪兒去了!
雖說,李全、李逵、李云、魯達、花榮、武松、焦挺…他一個都打不過,難道打不過,連背地里罵人都不敢了?他又不是當面罵。
晁蓋聽得頭痛,訓斥道:“少說兩句,軍營之中不準飲酒,這是軍中規矩,又不是只針對你,打從有狗那年,就有這規矩,又不是專門針對你。”
雷橫被噎了一下,也不生氣,嬉皮笑臉的湊到晁蓋跟前問:“哥哥,你說大帥會不會真的要反?”
“這個…”
晁蓋這個人見識不高,讓他分析天下大勢,肯定啥也說不出來,更何況,李逵從來沒有說過要舉起反旗,他也不知道。可是他琢磨著,李家和朝廷已經決裂了,真要打起來,讓他有點小激動。
他當年造反,說出來丟人,一半是受到公孫勝的蠱惑,一半是過的不如意。
白勝偷偷摸摸擠到晁蓋的耳邊,剛要說話,被劉唐夾著脖子順走,掙扎著道:“哥哥,我有重大軍情。”
“說!”
晁蓋對白勝有點無語,這家伙就是個販夫走卒,喜歡打聽消息的毛病從來沒有改過。
白勝捂著脖子,面紅耳赤的咳嗽了一陣,這才開口道:“哥哥,我去帥府幫忙,發現朝廷來人了。”
“朝廷來人?”晁蓋臉色突變,驚嘆道:“難道又要招安了?”
對于招安,吳用臉上有點掛不住,梁山泊的人馬要是過不下去了,誰會選擇招安?可招安后,他們并沒有得到該有的重視,甚至被李逵用一個非官方的團體——傭兵團,給打發了。誰也沒有撈到一官半職,這對于熟悉招安流程的吳用非常沮喪。
為朝廷效力的機會丟了。
吳用走到白勝面前,問:“是哪里來的人?”
“京城啊!”
吳用恨不得一腳踢死白勝,來招安李逵,可不得是京城的人嗎?其他地方,哪有資格?
“我問你是誰,代表朝堂上哪位大人?”
“聽說是宰相公子,人我也不認識,不過大帥對他挺客氣,稱呼對方為三叔。”
吳用皺眉想了想,也想不出李逵還有個三叔?
倒是三叔公那個老頭子確實難搞,脾氣暴躁,還是個動不動就倚老賣老,出歪招的糟老頭子。吳用覺得自己對上三叔公,沒有勝算。主要是對方根本就不按規矩來,讓他的謀劃再精密,也無可奈何。吳用想了想,隨即對晁蓋道:“哥哥,我去看看。”
晁蓋張嘴想要制止,可臨了卻變成了囑咐:“賢弟,可要小心。”
梁山的人馬,并沒有得到李逵的信任,這方面吳用和晁蓋都清楚。哪怕有公孫勝在中間往來溝通,效果也并不是太好。
就像是梁山上的規矩,投名狀。
來到李逵麾下,梁山的人還沒有投名狀。
想要獲得李逵的信任,確實不容易。
登州城,李逵府邸。
章授看了一眼廳堂,還有往來穿梭的奴仆,送上各種海邊的珍饈。主要是,海鮮在京城不常見,即便是有,也是各種泡發的干貨,和新鮮的沒法比。
“滋溜…”
一口烈酒入肚,忙吃了個蟹斗,鮮美的滋味流淌在唇齒之間,讓人回味無窮。不一會兒的功夫,章授的臉膛都紅了起來,話也多了起來:“人杰,你難道一點都不可惜京城的工坊,還有兵統局就此毀于一旦?”
“毀了,就毀了,這本就是閑暇時弄出來的小玩意。”
李逵一口吞下酒,并沒有要推心置腹的打算。走到這一步,他深知沒有退路了,而他根本就不是那種喜歡給自己留退路的人。對此,并沒有太多可惜。
反倒是章授心痛地如同胸口被插了一刀,捂著胸口懊悔道:“這可都是錢啊!”
“是錢,可是錢無法阻擋人的恨意,你說讓我怎么辦?對著邢恕這些人獻上頭顱嗎?”李逵久居高位,殺伐果斷的經歷,讓他瞬間就有種生人勿近的殺意。這種氣勢在很多朝堂大佬上都有,比如說章惇。可作為感受方,章授的感覺非常不妙,反而是有點緊張不已,深怕李逵突然間發怒,將他下了大牢。
章授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該努力一把:“人杰,我父愿為你擔保,只要你回到朝堂,還能像過去那樣,你做喜歡的事,其他人無法打擾你。”
“哈哈哈…”
李逵聽到這里,仿佛聽到了好笑的笑話似的,讓他開口大笑起來。突然,停住之后,雙目如同野獸般盯著章授問:“殺了邢恕也不追究求?”
“你殺了邢恕?”
章授最怕李逵不冷靜,可聽到這里,也是肝膽俱裂。李逵能殺邢恕,未嘗不能殺了他?畢竟,兵統局是在他手里丟的。
李逵撇嘴道:“還沒有,不過快了。”
“人杰,別沖動,有話好好說。”
“我想好好說話,他們給我機會了嗎?邢恕背地里對我下手,朝堂上別人不知道,章相會不知道嗎?誰替我說過一句公道話,沒有,一個人都沒有,如果我真回到朝堂,只能是死路一條。如今的我讓他們怕了,但是又如何?那種隨時隨地被拋棄的棄子,我不想做,這樣的朝堂也不值當我效忠。至于章三叔,你能來我很高興,今日不談掃興的事,喝酒,喝酒…”
“可是兵統局?”
章授從內心之中還覺得李逵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去新建這么一個衙門,突然間放棄,還是可惜,或許重振兵統局能讓李逵回心轉意呢?
可李逵去擺手道:“變了,大家都在變。大敗西夏的時候,章相越來越激進,尤其是在收復河湟之后,更是如此。他激進沒錯,但是激進需要付出代價,需要支持,兵統局是別人眼里的一塊肥肉,必須要送出去。你以為章相不清楚?這是利益交換,我離開京城就已經知道了兵統局的結局。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章相大概也想不到,兵統局會被洗劫一空,根本就來不及讓他完成利益交換的機會。”
“怎么會這樣?”章授目瞪口呆,良久才緩緩開口問:“那么蔡京?”
“兵統局是蔡京交好朝堂的機會,我給他處置,自然收不回來了。至于他…應該沒有和你說。他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曾布。是否能贏,還看他的造化。”
李逵說的挺松,可是章授心里卻是驚濤巨浪般讓他無法平靜,一切都是交換,那么他算什么?相比哪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李逵更愿意和蔡京這樣的小人做生意。蔡京口碑不好,但是信譽卻在李逵看來屬于官場上第一流的存在,他送出兵統局,目的就是要人。而蔡京送出錢,工坊,但是李逵要的人一個不差的都送到了登州和萊州的李氏工坊。
就這份信譽,李逵都要忍不住對蔡京說句公道話,這是個好人吶。
“三叔,什么時候回去?”
章授吞了口唾沫,艱難道:“過些日子。”
“也好,我軍要出征,你也可以做個見證。”
李逵說完,攙扶著并沒有喝多少,卻已經醉醺醺的章授回房休息。
兩天后,登州海港,三首巨大的戰艦升帆準備遠航,突然,從苦役之中有個人沖出來,跑到了章授地面前,哭喊道:“仁和,我是邢恕,我是邢恕啊!你是來救我的對不對?”
看著邢恕宛如抓住希望稻草般的目光,章授看向了李逵,后者不為所動,章授無奈嘆了口氣,對邢恕搖了搖頭。
邢恕指著章授怒罵道:“亂臣賊子,沒想到你也竟然背叛了大宋,背叛了朝廷。”
“我…”
章授百口莫辯,只能躲閃邢恕怒火中燒的目光。尤其是他看到邢恕在地上朝著李逵爬的那個過程,腦袋里轟然不知所措,他恐怕這輩子都想象不到,人怎么可以卑賤成這個樣子,而且這個人還是天下身份最為尊貴的讀書人。
邢恕的卑賤,讓章授看著都臉紅,仿佛他跟著邢恕一起丟人了,在一群武夫面前,永遠也抬不起頭來。
李逵扭頭,雙目如電般盯上了邢恕,冷冷道:“殺了他,祭旗!”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的規矩,大軍出征,總要沾點血。
邢恕沒想到是這么個結果,他忍辱偷生,背負著被鞭打,服苦役的屈辱,最后還得落個身首異處的結果,他不甘,更是肝膽俱裂不已。攤倒在了地上,隨即又像是一條狗似的往李逵跟前爬著,口中痛苦流涕:“人杰,哦…不,李大帥,李大王,我錯了,別殺我,求你給我一條活路,一條活路。我邢恕給你做牛做馬,您老高抬貴手,就把我當成一條狗,一條老狗放了可好!”
“拖下去!行刑!”
“救命!”
“李逵,你不得好死!”
邢恕臨死前的求饒,確實惡心了章授,他無法想象,像邢恕這樣在京城都能橫著走的官員,會如此沒有氣節。臨死之前,宛如一條被打斷了腿的野狗,看不到一丁點讀書人的風骨。他無法想象,一個讀書人,竟然能夠卑賤到如此境地。
隨后的幾天里,章授登上了李逵的艦隊,從登州出發遠航。
船上的顛簸,哪怕是在內海之中,也讓他感受到了胸中翻江倒海的眩暈,等到他在某天稍微感到好一些的時候,船上的水手告訴他,要打仗了。
章授急忙跑到船上的指揮艙見到李逵之后第一句話就問:“到遼東了?”
李逵頭一次在熟人面前有點抬不起頭來,他制海圖,還抓來了大食國的船長,弄來了大食商人的觀星術,還制作了最為先進的六分儀,但是因為數學不過關,船隊走偏了…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但是李逵這種嘴巴死犟的人,會承認自己的失敗?
當即改口道:“這是我們第二個目標,算他們倒霉,早晚都要打,不如這頓打早挨些!”
“這是哪里?”
“像是高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