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不想參與遼國亡君的喪事。
可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愿意就能躲得掉的,比如說人情。
人有時心煩,巴不得和全世界為敵,就是不想被打擾。但真要是牽扯了人情,卻不得不強顏歡笑,偽裝成虛偽且內心憤怒的提線木偶。
大宋方面,皇帝不愿意參與耶律洪基的喪事,哪怕大宋只要表現出一個姿態。
可皇帝還是被道德綁架了。天下誰都可以做有悖道德的事,唯獨皇帝不行。因為皇帝是天下的表率,是上天在人間的兒子,不容德行有虧。
這才是趙煦無奈的地方。
而大臣們似乎也明白,一旦對這件事太上心,他們在皇帝的心中的評價將會大打折扣。
甚至連廟里的和尚,也知道給遼國剛死的皇帝耶律洪基辦法事,這是一件不得人心,吃力不討好的倒霉差事。
這份差事很不幸的落在了智清大師的頭上。
身為大宋皇家寺院的方丈,他躲無可躲,只能硬著頭皮去準備。
為此,大相國寺的方丈智清法師躲在寮房里好幾天,也不修行,坐在蒲團上耷拉著腦袋琢磨:“開寶寺的方丈覺民老和尚,輩分比他小,不想著尊老,當初竟然還敢爭奪大相國寺的主持方丈之位。這不是仇人還能是什么?老衲要是超度了遼國皇帝,肯定會背后罵人…得了,法師團得有覺民和尚的一席之地。”
“天清寺,仗著皇家寺院之首的名頭,方丈智廣從來沒有將他放在眼里,法師團沒他不行!要死一起死,要丟人也一起丟人,反正也不能讓他好過了。”
“法云寺嫉妒我大相國寺財源廣進,多次挑釁我大相國寺的地位,丟臉的時候,怎么能沒有他?這叫有仇報仇,有怨抱怨。”
東京城內,大小寺院六十多家。規模宏大的寺院還真不少,不如說開寶寺,不知道開寶寺的不要緊,站在開封城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開封的城墻。也不是開封最為高大的朱雀門,而是開封最為著名的鐵塔。
而開封鐵塔就坐落在開寶寺內。
擁有這等寶物的寺院,能是規模一般的小廟宇嗎?
之所以大相國寺最為出名,主要還是因為大相國寺坐落在東京最為繁華的區域之一,商業和寺院完美的融合到了一起,以至于成了京城名勝之一。其實在皇家寺院之中,大相國寺的定位是非常尷尬的,因為大相國寺最出名的不是佛法高深,也不是皇家恩寵,而是廟會。
沒有趕過一次大相國寺廟會的人,都不敢說自己是京城人士。
要是比底蘊,大相國寺比不上天清寺,人家才是大宋皇家寺院之首。
大相國寺,還是差了不少。
要是比寺院清凈,佛法深厚,大相國寺遠遠不如開寶寺。這家寺院,在民間評價之中,法師法力最為高深,法事效果最好。
這不是扯嗎?
智清就是佛教中人,他能不清楚佛法法事的效果?
安人心,安己心,心靜,法相生。這才是佛法的真諦。
說白了,讓別人無話可說,讓自己心安,就這么簡單。
至于說降妖伏魔…開玩笑,智清出家真么多年,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等神人。
把敵人歸攏了起來,智清這才發現,別說天下,就是京城之內,他的‘死敵’也不少。主要是大相國寺太有錢了,有錢還不肯分享,讓同行嫉妒。
沒兩天,秘書省發詔令,征調京城幾大名剎的寺院主持。
為首的當然是智清大師,至于其他人?
就讓人玩味了起來,似乎這幾位和智清大師關系都不怎么樣。鬧到鴻臚寺,這才知道遼國皇帝死了,按理說這時候大宋的京城之內應該張燈結彩,普天同慶。遼國是大宋的死敵,口口聲聲說是兄弟之幫,可是年年拿著大宋的歲幣,還經常來敲竹杠。
這哪里是兄弟之幫的樣子,簡直就是強盜。
可就是這么一個強盜死了,大宋卻要給遼國皇帝耶律洪基做法事,超度亡靈。
這事且不說,還有遼國來報喪的大臣已經在大宋境內,不日將抵達大宋東京開封府。這時候表現出歡天喜地的心情,似乎真的不太妥當。
不過傳言的最多的不是這些,而是給遼國皇帝超度法事的高僧。
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高僧,平日里尋常人見一面都不太容易。可這些人聚集起來,給一個人超度亡靈,這規格已經差不多到了皇太后死的樣子了。
除了宵禁,禁縱樂之類的,大宋給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的待遇不低。
不過還有一件事,困擾著朝堂。
或者說困擾著大宋的宰相章惇。
“父親,人杰不會答應的。”章授執意道。
章惇搖頭嘆氣:“是啊,他也不合適去做使臣。”
蕭常哥來大宋報喪,其實不僅僅是報喪,更多的是想要談判遼國和大宋今后的疆域和立場。燕云十六州如今被遼國反奪回去了四個州,留在大宋手里的就剩下四個了。
經歷過年前一戰,遼國對大宋的戰爭心理優勢已經蕩然無存,戰爭沒有把握勝利的時候,求和是必然的結果。
遼國派人來刺探,來而不往非禮也,大宋也不能閑著吧?
可是讓章惇憂傷的是,沒人愿意接收這份殊榮,看著自家的兒子,章惇無奈道:“索封也拒絕了。”
“這樣下去,就沒有可派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如今宋遼關鍵時刻,甭管是大宋還是遼國,帶回去的是對方錯誤的態度,必然會影響到整個朝堂,責任很大,普通人根本就承受不起。
其次,真要是正常出使遼國,很多大臣都不會拒絕。
主要是給遼國皇帝耶律洪基送葬,這事有點埋汰,沒幾個大臣愿意。
一方面,責任重大。另外一方面,吃力不討好。
而且不同于以前大宋派遣遼國的使臣,一般都是新科進士,在秘書閣磨礪幾年之后,就有機會出使遼國,回來升遷成中書。
算是入了都事堂的官員,官職不高,但是在大宋的核心部門,權力很大。大多數初入官場兩三年的文官都巴不得遇到這等好事。
可這一次…
不是低級官員可以參與的,至少四五品以上的文官才有資格代表大宋,去遼國出使。
一方面,這樣的文官,都是老家伙,少有幾個年紀輕的,都是底氣十足的硬角色。因為他們根本就不需要出使遼國,維護大宋國體的這份殊榮。
其次就是,大宋如今對遼國在國力和軍事上雙雙占優。
大宋的官員去了遼國,很容易引起遼國貴族的激動,甚至被刁難。一旦表現的弱勢了,回來就有可能被御史背刺。
至于李逵?
他自然不怕遼人,可問題是萬一遼人扣留了李逵呢?
章惇其實也就是想一想,根本就沒有打算派李逵去遼國的心思。他其實看中了蔡京,可惜,蔡京昨日就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章相,在下老眼昏花,怕去番邦,耽誤了相爺的大事。”
章惇有什么大事?
他就是想要知道遼國的真實想法,可是蔡京根本就不上套。
對于蔡京來說,從能力上來說,讓他去遼國走一遭,肯定能看出遼國的底細。從錢糧,防御,城池,人口…這些都是蔡京的強項,足夠讓他從這些蛛絲馬跡上,看出遼人的真實態度。可是他不想去,出使遼國他又不是沒去過,二十多年前就去過。
回來就立功了,升為中書。
這是他中進士之后的第三年去的遼國,那時候,他恨不得為大宋豁出命去立功?好給自己升官做準備。
可這么多年過去了,蔡京也是經歷過風雨的人了。
三品的學士他當過,二品的尚書他也做過,四五品的官職更是不少。從地方到朝堂,他除了從一品地官職沒有做過,啥沒經歷過?
他要是想要升官,二品以下的官職根本就不能讓他動心。
除非從一品以上。
可這個官階對應的官職就高了,樞密使,中書侍郎,門下侍郎,左右尚書仆射,文官就這么幾個,還得加個資政殿大學士以上的殊榮,這是副相的官職,其中還包括一個宰相。
蔡京不認為自己去趟遼國,就能立下這樣的功勛。
除非他去遼國,將遼國新皇帝耶律延禧給藥死,要不然憑什么如此富貴沖天?
既然想要的得不到,還不如在京城發財。
這日,章惇又找上了蔡京,兩位曾經也是頗為投機的變法派新貴。神宗皇帝大行之后,蔡京作為蔡確身邊的左膀右臂,徹底掌控了整個開封府。當時蔡京甚至打算了殺了宰相王旦,干一場大買賣。當年章惇是樞密使,壓根就不知道蔡京如此膽大妄為。
“元長,你就不考慮一下,去了遼國,回來之后翰林之中必然有你一席之地。”
章惇沒辦法了,兩個翰林學士,官階是一樣的。一個是翰林學士,一個是翰林承旨學士。前者管科舉太學文舉,后者管朝廷旨意。都是三品高官,而且身份高貴,不是尋常人能做的高官。
可是這一切,在蔡京看來,都是過往云煙:“章相,翰林院兩個官職我都做過,誠惶誠恐之下,屢次出錯。京才疏學淺,恐怕不能勝任。”
蔡京一開口,將章惇氣個半死。就蔡京的官場豐富經驗來說,他的履歷比蘇軾都要豐富,都是站在過山巔,同時也被推下懸崖之人。秘書省、都事堂、樞密院,尚書省…京城的官職他大部分都做過。還兩次入主開封府府尹,元祐時期還被貶謫去了南方,官場經驗不可謂不豐富。想要用官職誘惑他,真的很難。
章惇這才想起來,他的允諾毫無價值,至少對蔡京來說毫無吸引力。
翰林院清貴,當年王安石,范仲淹,主持變法之前,就都有過翰林學士的經歷。可是這些對蔡京來說,完全沒有吸引力。他舍不得兵統局越來越大的產業,除非…章惇挪位置。
章惇要是知道蔡京這么想,指不定要和蔡京著干巴瘦老頭拼命。
好在蔡京是有辦法的人,他能力很強,出主意的本事也很厲害。他早就看出了章惇地難處,建議道:“章相也不用為難,大宋人才濟濟的,派去遼國做使臣而已,多的是。”
章惇聞聽,有點懷疑:“元長,這可不是小事。底蘊不足之人,可沒有這份殊榮。同時保守派哪里,肯定不行,要不然你兄弟肯定會出面阻止,老夫也為難。”
“選個資歷夠,官職不大,臨時給他升遷到足以勝任的官職不就成了嗎?”
蔡京覺得章惇有點小題大做,這樣的人,應該很多。
許是這等庸才,章惇接觸的不多,問:“元長可有合適之人?”
“你看米芾如何?”
蔡京隨意點了個人的名字,米芾做官一直在七八品混跡,是個在官場失意的倒霉蛋。可實際上,就米芾的性格來說,這家伙根本就不配當官。
哪有當官好好的,離開駐地跑去參加文會的官員。
要不是米芾是神宗皇帝的奶兄弟,早就被訓斥了。
攙和進蘇軾的烏臺詩案,也是他,要不然神宗也不會不提攜這位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
沒錯,米芾和神宗皇帝是一起在王府里長大的。
光這份情誼在,也值個四品文官吧?
可是…米芾老慘了。
但米芾不在乎,他不缺錢。能夠買下王羲之真跡的人,會缺錢嗎?
章惇遲疑道:“他靠譜嗎?”
蔡京鄙視道:“靠不靠譜章相難道就不收復燕云十六州了?戰略已經定下,甭管遼國新君的想法,大宋別無選擇。之后必然是戰爭,遼君的態度,已經不重要了。”
這話真的是一語中的。
章惇還真沒有想過米芾,被蔡京提及,這才想起來,米芾真的合適。這位除了做官稀里糊涂之外,其他方面也不靠譜,但身份確實很容易拔高。隨即點頭道:“就他了!”
人在代州五臺山的米芾,沒來由的后背發冷,回頭看了看,沒見著人啊!
米芾揉了揉手腕,繼續抄寫經書。
身為北線大軍帥帳錄事參軍,米芾一天戰場都沒有上過,一直被李逵關在廟里抄經書。
然后…他發現廟里和和尚說好有好聽,又有本事,有點樂不思蜀了。
主要是他發現最近的書法技法要突破,有種大氣運加身的豪邁。
這日。
高俅心中忐忑的來到文殊院,知客僧帶他見到米芾的時候,見對方不修邊幅,整個人形同枯槁般落魄。
假名士高俅當然不明白這是一種狀態,一種靈臺空明,要突破的狀態。
還以為米芾受了多大委屈,整個人都自暴自棄了。
高俅心下不忍道:“元章,你受苦了!”
米芾還在忘我的狀態之下,被高俅打擾之后,目光呆滯地看向高俅,好不容易認出對方,木訥道:“再有兩天《法華經》也能抄完了!”
“不著急,不著急。”
高俅還以為米芾犯事了,畢竟來了個宦官,指名道姓的要見米芾。還一臉不樂意的甩臉子。
“米芾聽旨!”
“…擢升為太常寺卿,出使遼國。”
直到這一刻米芾茫然中接旨,高俅才大驚失色,拉著米芾的手低聲詢問:“元章,你家里啥情況啊!為何陛下如此器重你?”
太常寺卿,可是九卿之一,掌管祭祀。
屬于非常重要,但平時說話沒人聽的高官。一般只給朝堂中德高望重的重臣,米芾何德何能,整日渾渾噩噩,做官也不好好做的混子,何德何能能做這等高官?
高俅不認為米芾有李逵的推薦,就能一飛沖天。
這官職比李逵的都要高,怎么可能就給了米芾?
要是李逵如此厚待米芾,高俅這種跟著出生入死才混到了一軍主將的盟友算什么?心態說崩就要崩了的,好不好?
米芾眨巴了一陣眼珠子,搖頭道:“我和陛下沒有關系,不過我和先帝有些關系。”
“先帝?”
“那時候先帝還不是太子,是皇孫,住在王府里。我跟著他一起讀書,一起用膳,有七八年吧…”
高俅豁著大嘴,驚呆了,良久才開口問:“為何先帝不重用你?”
“別亂說,我十八歲就在直秘閣做官了…”
米芾嫌棄道:“可能是做官沒天分吧!”
高俅懂了,這位做官的天分比蘇軾都差。直秘閣出來的文官,到地方上知州起步,米芾能混跡仕途三十年還是個七品官,顯然是作死好幾次的報應。高俅覺得為了自己的仕途,應該和米芾站遠一點,免得這貨害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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