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東北的五丈河水陸碼頭,一群短打扮的年輕人,簇擁著一個白發蒼蒼,卻神采奕奕的老者,從一艘樓船上下來,老人手中拿著鳩仗,穿著和季節不合時宜的裘裝,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一開口,濃烈的地方口音,顯然是第一次來京城的土包子。
“不愧是京城,人多的嚇死人!”
碼頭上,自然是人來人往的場所。老頭似乎見過點市面,卻也被如此擁擠的場面,鎮住了。
好在那種只有碼頭,貨棧,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才會有的酸臭味飄蕩在空氣里,把高高在上的京城拉低了不少。讓老頭的遲疑消散了不少。
“三叔公,您老小心。孩兒們準備去租些個馬車,再去逵娃子的家里。”
“混賬玩意,逵娃子也是您叫的?”
被訓斥的這位,直不楞登的看著自家親叔叔,有點轉不過彎來,這逵娃子自己也叫了十多年,怎么就不能叫了?
您老也太霸道了吧?
但沒辦法,誰讓他是長輩呢?
“得了,您老是長輩,您說了算。”
李林無奈,他根本就不想跟著三叔公出門。如今的李林在京東東路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但跟著三叔公出門,經常被訓的三孫子似的。尤其是讓人無語的是,三叔公最近培養了一細,來檢擦族人,娘的,是人干的事嗎?
作為在百丈村除了李逵和李全之外,最有土匪氣質的二代族人,李林身上的把柄就如同夏天換毛的老狗,一把把的往下薅,都不帶停頓的。
要說百丈村一霸李林在族里最怕見到誰?
毋庸置疑,就是三叔公,李利廣。
可怕什么來什么,三叔公卻最喜歡出門的時候帶著李林。一開始,李林還以為這是長輩對晚輩的抬愛。后來又一次,三叔公說漏了嘴,他才明白,壓根就不是這么一回事。三叔公之所以帶著他,是因為三叔公不在族里的時候,就如同山林里沒有了老虎,李林這只猴子要稱大王了。帶著他,可以一路上,時時刻刻鎮壓著他。
沒想到,里外里都是套路。
“這位老爺子,您老精神吶!”
三叔公抬起眼皮瞅了一眼李林帶來的街頭幫閑,長的倒是伶俐,眼珠子滴溜亂轉,是個不安分的小鬼。
但三叔公抬了抬眼皮,對來人道:“京城人士?”
“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小人侯保義,街頭人都叫我侯三。”對方規規矩矩的對三叔公說到。
“京城的路都認識嗎?”
“大部分都熟。”侯三不是故意謙虛,而是東京城太大了,就算是從小生活在這個城市里的本土人士,也不敢拍著胸脯打包票說自己熟悉每一條巷子。
“保康門有一條李家巷,你可知道?”
三叔公端坐在碼頭上的一個貨箱上,別看老頭似乎上了年紀,卻一雙招子明亮的如同星辰,讓人生不出輕視的心思。
侯三聞聽是李家巷,頓時眉開笑顏道:“老爺子,要說別的地方,侯三也不敢打包票說一定能把您帶到,但這李家巷子前些日子我還去過。這李家巷又稱學士巷,以前還真出過一位天章閣學士。說起來您老可能不相信,李家巷最近可出了一位大爺,高中進士第三名,探花郎。這位爺進京的時候,還是小人給帶路的呢。”
“行了,就他了。”三叔公認準了侯三之后,侯三對三叔公建議道:“您老且慢移步,小人去給您找幾輛馬車來。”
“不用,走著去。另外,路上叫我三爺。”
“行咧,三爺!”
三叔公大手一揮,對于坐車他不習慣。再說了,都進城里了,抬抬腿就能到了,還用什么馬車?
別看如今李家已經發達了,但三叔公還是過著簡樸的日子。除了他身上的那件裘皮,身上都沒有一點值錢的家當。尤其是皮子也不是什么值錢的皮子,是山林里的老羆的皮子,還是夏天的皮子,摸著扎人,還賊重。
任憑侯三說破天,什么路途遙遠,什么您老金貴,三叔公都不為所動,執意要走過去。
侯三無奈,只好帶著人走。
可當他發現,隊伍出奇的龐大,而且還一個個都帶著長刀。不同于樸刀的雙手長刀,這幫人都帶著不像是大宋流行的樸刀,似乎是單手刀。
大宋不禁止武器。
尤其是看上去并不怎么危險的單手刀。
唯獨讓城門衛兵注意的是,這個帶刀的隊伍有點長。足足有五六十人。
還有兩個人背著黑鍋,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不像是大宋人似的,可開口卻是大宋口音。都是京東東路的人。
而領頭的那個老頭也古怪,這季節,還穿著黑熊皮的袍子,不熱嗎?
當然熱了。
不僅熱,而且還重。
但三叔公是要臉的人,他能說熱嗎?這是氣度,是氣勢,老頭說什么也不肯脫。
路上不僅不能表現出絲毫的勞累和困頓,但老頭額頭上的汗水都已經流淌了下來。走出去十來里地,三叔公不耐煩起來,問候三:“這保康門還沒到嗎?”
“三爺,這才哪兒到哪兒,才走了一半。小人還是勸您老雇幾輛馬車,也方便些。”侯三也是一頭的熱汗,他做碼頭帶路的閑漢日子不短了,遇到這樣的雇主,也是頭一個。
又走了十來里地。
老頭也是旅途勞頓,一路走來已經是口干舌燥。喘氣如牛,主要是那件裝門面的皮袍子,讓他消耗了太多的體力。老頭給身邊的李慶打了個眼色,后者瞪著眼瞅著周圍的環境。似乎很快就找到了目標,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死胡同。
侯三抬起袖子,抹著額頭上的熱汗,回頭剛想要對三叔公說話,卻發現身后一個人都沒有了。
正在侯三表情詫異的有種見鬼了驚悚的時候,后領子被人一把掐住,身體如同一張紙片似的被扯進了死胡同里。
侯三還以為自己遇到地面上的劫匪了呢?
閉著眼睛求饒道:“諸位好漢,小人就是個窮苦命,幫人帶路混口稀的度日,還請諸位好漢爺饒命。”
“小子,你故意帶偏我們,還敢說自己是窮苦人。窮苦人就沒有你這么不實在的人,說,到底哄騙我們來這里做什么,有多少同黨?”
侯三睜開眼,卻發現制住他的正是那位三爺身邊的中年人。此時正兇神惡煞的盯著他,而他眼神撇了一眼周圍,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周圍的漢子都將腰間的刀拔出了一寸,寒光乍現,威脅之意顯而易見。尤其是,他看到了幾個半大孩子,也是裝出一臉兇惡的樣子,拔出巴掌大的短刀,侯三還怎么不明白,他這是掉進了賊窩。可侯三自己在心里頭一個勁的叫屈。他什么時候給人帶偏了路?
又不是坐著馬車,他也要走路的好不好?他都熱的褻褲都黏糊糊的了,他這是何苦來哉?
“三爺,三爺,小人真的沒有帶錯路啊!這不,保康門都快到了,這里都能見到城門樓子了。”侯三連爬帶滾的撲倒三叔公面前。
而三叔公呢?
終于將身上的皮裘給脫了下來,就丟在邊上,那股子酸澀味,如同老壇腌制的咸菜,味道濃烈且辣眼睛。
三叔公愕然的看著侯三,隨后對李慶道:“去,街頭看看,有沒有城門。記住,城門下有字,你眼神好,認準了就回來告訴我。”
“您老放心吧!”
這百丈村出來五十個壯丁,年長的由李林帶隊,一兩人,也是軍中的說法,就是二十五人。少年由李慶帶隊,也是一兩人。加上三叔公,正好是五十一人。
人人帶刀,還帶著行軍鍋。這丫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鄉下老農進城走親戚,而是積年老土匪,帶著一群殺千刀的匪兵匪將,來城里做大買賣。
想到這里,侯三一陣后怕,要是真做下了大買賣,最后開封府查到了他的頭上,豈不是自己成了幫兇,落下個發配的苦役?
可這時候想要走,哪里還能走得脫?
沒多久,李慶回來了,對三叔公道:“三叔公,真有城樓子,沒錯是保康門。”
侯三張了張嘴,還是忍住了,不敢說。他很想告訴對方,這里雖然能看到保康門的城門樓子,但是門樓上的字比較低,根本就看不到。他也很納悶,這個看似長相兇惡的少年郎,怎么看到的保康門這三字的?
可他只想盡快脫離這幫匪徒,只能不做聲。
被押了出死胡同,侯三終于明白了其中的關鍵,街斜對面,又一個市易坊,是京城很大的交易坊市,因為需要收稅做了個高大的門樓子。而李慶指著市易坊對三叔公道:“三叔公,您看沒錯,這就是保康門。俺認得這三個字。”
侯三驚呆了,他說什么也想不明白,看上去那么兇惡的李慶,竟然一轉眼傻的如此純真,如此可愛。
尤其是那份自信,侯三絕對學不來。他就是想不明白,不識字就那面丟人嗎?是誰給你的自信,指著市易坊睜著眼睛說就是保康門的?
還真別說,李慶的自信是侯三給的。就他和五叔李林帶著的人馬,要是去不大的山賊寨子邊上一站,對方要是識相的話,少說也該給上一筆不少于五十貫的路費。就侯三這等賊眉鼠眼的閑漢,還敢騙他?
三叔公笑道:“李慶過來攙三叔公一把。”
可沒等李慶攙老頭,老頭手中的鳩仗就落在了李慶的腦袋上,三叔公氣地大罵:“李慶你個渾球,讀了一年多的書,都讀到后腚去了,這是保康門嗎?”
“這是保康門嗎?”
李慶捂著腦袋,兇惡的瞪眼看向了侯三,大怒道:“賊子,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