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真有意思!”
看著邸報,還有往來公文,讓蘇轍無語的是,章楶竟然是一邊喝酒一邊處理公文,要是普通公文也就算了,蘇轍也不想去和章楶這位前輩去掰扯這些。
但問題是,章楶處理的可是軍國大事。
國之大事,在于祀,在于戰。
可以說,對于一個國家來說,除了祭祀和戰爭之外,就沒有任何稱得上重要的事了。任何輕慢這兩件事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蘇轍這等老成之人,最是見不得這樣的事,接連咳嗽了幾聲,對章楶道:“質夫兄,看出了什么問題?”
“問題?”
章楶微微一愣,反應有點憨態,似乎已經到了微醺的程度,這種狀態蘇轍太熟悉了,他二哥蘇軾就經常頂著這種狀態寫出文采斐然的詩詞和文章,但更多的時候,是做出讓人哭笑不得的傻事。而且在醒來之后,忘得一干二凈。
章楶如此性格,怪不得能和他二哥成為莫逆之交。
果然,在蘇轍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章楶開始說傻話了,至少蘇轍是這么認為的:“子由,我真羨慕你,不,羨慕你二哥子瞻找了一個好徒孫,假以時日,必成國之大才。李逵這小家伙年紀不大,但是膽子大的出氣,只要給他機會,總能讓人嚇一大跳。”
蘇轍苦笑不已,心說:“這是好事嗎?”
可蘇軾覺得李逵好,連章楶也認為李逵好,雖然前者在蘇轍眼里非常不靠譜,但作為自家二哥,就是不靠譜,也只能是自家人關起門來說話。后者,以前蘇轍認為很靠譜的啊!怎么也覺得李逵好?
難道就他覺得李逵不成大器嗎?
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章楶錯了?
別的地方蘇轍不會懷疑,但在看人上,章楶是有獨到之處的。尤其難能可貴的是,章楶既不是變法派,也不是保守派,誰也不支持。卻不管是變法派,還是保守派都需要重用章楶。這才是作為一個頂級人才的自信和底蘊。
但要說李逵是人才,蘇轍相信,畢竟能夠中進士,甭管是怎么中的,都是人才。但要說是國之大才,蘇轍真的沒有看出來。
李逵發跡的路數很奇特,雪花鹽,勾搭上劉葆晟,然后和賢妃有了聯系,最后皇帝將李逵當成自家人。這條路線,絕對是千百年來奸佞路線的捷徑。別人走外戚路線,總該是成年之后的事吧?可李逵呢,十四歲就開始在布局了,在蘇轍看來,那么小的年紀,就開始琢磨這種事情的人,是爛心爛肺的壞種,一肚子黑水壞水的惡棍。
腦子好用,卻心術不正。
僅憑著一點,蘇轍就嫌棄李逵。
至于手段和才能,蘇轍也沒有看出來。
李逵做官時間太短,在朝堂上,能和李逵最聊得來的就是蘇頌老爺子了。
蘇頌老爺子是老相爺,還是蘇轍的前輩,對后輩多有提攜之恩。但即便是如此,蘇轍也覺得蘇頌老爺子的政務水平僅僅比王珪強那么一丁點。王珪的水平就不說了,著名的圣旨宰相,這位最出名的三句話就是:“請圣旨!”
“圣旨已取!”
“宣圣旨!”
就這水平,也能做宰相,在人才濟濟的大宋,很特立獨行。
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王珪的宰相之位還坐地挺穩當。
蘇頌的政務水平比王珪強那么一丁點,就很說明問題了。唯獨蘇頌在機械、天文觀相方面頗有建樹,但這種才能在文臣之中并不會被重視,反而會因為這種才能,會被其他文臣認為不務正業。但李逵和蘇頌老爺子很談得來,而且倆人還共同設計出來了自鳴鐘。
雖說皇城中的鐘樓還在修建,并沒有讓大宋的百姓感受到那種洞悉天地的震撼。但落地鐘已經通過太史局開始制造,京城權貴也有預訂,有些甚至已經拿回家顯擺。方便是方便,但李逵的這種才能并不被蘇轍認可。
邪魔歪道,倒是不至于。但總給蘇轍一種不務正業的感覺。
加上李逵還攪和了向太后獨霸后宮的局面,蘇轍對李逵的印象頗為不喜,認定李逵是個善于經營,膽大妄為,還不務正業的文官敗類。
蘇轍對章楶對李逵的評價不置可否,在他看來,他的這位兄長是看到了李逵的表面,被其迷惑了而已。
路過韓城的時候,呂大防已等候多日。
多次的貶謫和朝廷的催促,讓呂大防不得不在辭官和低頭之間選擇。最終,呂大防還是選擇了低頭。真要是辭官了,他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面對呂大防,章楶收斂了很多。章楶能夠主政西北和西夏的戰事,呂大防的提攜很重要。要不然,他要是沒本事,即便呂大防提攜了他,單最終也只能是自取其辱。章楶獲得如此殊榮,還是他能力的提現。曾經的上司,現在的落寞之人,章楶收斂了性格中跳脫的部分,至少不想去刺激呂大防。
“恩相,你可見過李逵,近觀有何不同?”
章楶客套之后,就直接了當的問呂大防,對李逵的印象。
這個問題,呂大防頗有感觸,說起來,郝隨、李逵、高俅進入西北之后,第一個被他們驚嚇的就是呂大防。他要不是祖祠就在藍田縣,說不定那天也跟著郝隨一起逃跑了。哪里有行軍的禁軍,將自己弄成匪軍模樣的主將。可李逵就這么干了,不僅怎么干了,士兵還沒有敢造反的,尤其是李逵并不是這支軍隊的主將,實際上的主將是高俅。但奇怪的是,高俅管教士卒,士卒破有怨言,但李逵一個眼神,,所有人的怨氣都煙消云散了。這讓呂大防對李逵非常好奇。
但也僅僅是好奇,畢竟呂大防的倒霉事很多,也沒功夫去關心李逵。
章楶這一問,讓呂大防又一次陷入了當初的回憶之中,李逵的性格不好說,他也看不透,但是控制軍隊的能力,讓他驚嘆:“呂某雖不知兵事,但見到李逵,讓人有種緊張。就像是山林間的老虎下山,雖不動利爪獠牙,卻有種旦夕之間撕裂牛羊的能力。按理說,殿前直的士卒將校,都是心高氣傲之輩,非將門顯貴子弟,根本無從管教。但這些人在李逵手里,一個個都服服帖帖的,宛如綿羊。可在李逵面前是綿羊,但呂某能夠感覺出來,只要李逵命令一下,這群平日里的綿羊就會變成猛虎。這是呂某不解之處。”
“有點意思,不過恩相看到的應該是以力降人之法。”章楶想了想,給出一個評價。
呂大防低頭沉思,像是自言自語道:“以力降人?可有什么講究?”
“軍中管束士卒不外乎三種,以利誘人,以德服人,還有以力降人,這三種為將為帥之道。”
“當年的韓信用的是以利誘人之法。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以利聚眾,可瞬間成山巒大河。可這種威望,聚集起來快,散去的時候同樣快。這也是為什么韓信用兵多多益善,卻最后落得個俯首未央宮的結局。”
“再者是以德服人,劉玄德用仁義收買人心,就是這個道理;仁義之說,在乎人心,在乎民心,更是王霸之基。劉玄德在邀買人心這一途上,高出旁人無數。這也是劉備屢敗屢戰,這是為什么卻總有百姓將士投靠的原因。”
“最后就是以力降人,勇猛無敵,西楚霸王之霸業,就是以此為基業,霸王不敗,鐵軍不退。李逵的辦法就是以力降人,軍隊里的軍漢也好,將門也罷,對于武力的癡迷和崇拜,近乎是絕對的。另外,李逵身上還有其他將門子弟沒有的光環,他竟然還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及第出身,比老夫稍微差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了…哈哈…”
章楶說著說著就被自己的說詞給說樂了,當然,他的這種看法也絕對正確。李逵降伏高俅麾下的士卒,其實就是殺了一頭老虎,而且還是徒手。
就這次出手,讓那幫京城來的京營士卒一個個都嚇尿了,平日里連李逵的目光都不敢看,更不要說和李逵唱反調了。反正在李逵麾下的這群人,李逵說什么都信。即便李逵說鴨子踢死了騾子,所有人都會爭先恐后的表示,自己親眼所見。
章楶的話不得不說對呂大防和蘇轍的震撼巨大,尤其是蘇轍,他其實對李逵并不了解。只是源于偏見,刻意地避讓了李逵的所有消息。
從章楶口中聽來,讓蘇轍心中狐疑起來:“難道自己看錯了李逵?”
他看李逵是奸佞,也認定了李逵是奸佞。而且李逵做的所有事都是奸佞所為,不做解釋。
反倒是呂大防,有所明悟起來。他是近距離觀察過李逵,也見過李逵練兵的大佬,別看呂大防不善于用兵,但畢竟是做過宰相的人,眼光和判斷還在。尤其他在任上,還挖掘了章楶這么個大才,自然有獨到的見識。
呂大防將最近整理出來的一些公文,鄜延路求救的抄件,還有從各地傳來的西夏進軍的方向都給了章楶。
這才托付道:“有勞質夫兄了,在下如今也該走當年子厚走過的路了。”
蘇轍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微仲兄,依弟看陛下似乎還有將你召入朝堂的想法,只不過暫時因為變法派剛來朝堂,為了穩定子厚等人,這才同意了貶謫兄長。兄長不妨早做打算,如今內憂外患,子厚似乎也控制不了。”
章惇確實已經對朝堂部分失控了。
絕對支持章惇的是蔡卞,但他孤掌難鳴。墻頭草曾布似乎對李清臣很不滿,而李清臣和章惇又有了隔閡,長此以往,朝堂上爭論必然無休無止,趙煦出于穩定之計,恐怕還得用保守派。
呂大防還以為蘇轍是寬慰他,長嘆道:“子由,不用寬慰為兄了。為兄確實有過錯處,當年對西夏退讓,河湟再失,導致西北如今的亂局。當年要是為兄不支持君實,恐怕也不會成如今這個樣子。”
面對呂大防的愧疚,蘇轍無言以對。
當年誰錯誰對,真的很難說。宣仁太后是個女人,并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像西夏梁太后那樣瘋狂,一個女人霸占朝堂幾十年,還屢次發動對大宋的進攻,簡直匪夷所思。可對于高太后來說,要發動一場場戰爭才能讓她穩定朝堂的話,恐怕宣仁太后也無法面對巨大的壓力。
闊別之后,呂大防在韓城住了一天,就離開了西北,開始了他的貶謫之路。
蘇轍原以為章楶在研究過雙方交戰的情況之后,會立刻啟程去鄜延路,甚至直接抵達延安府,接替呂惠卿在延安府的指揮。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章楶伸了懶腰之后,對蘇轍道:“子由,你想去延安府嗎?”
“我…”
蘇轍不會打仗不是他的錯,他是從來沒有接觸過戰爭。但是他也是絕頂聰明的人,從章楶的話外音里就聽出,章楶要鬧妖。
不要啊!
要說蘇氏兄弟,兩人最大的區別就是,蘇軾性格跳脫,不喜歡一塵不變的東西,他喜歡驚喜。但蘇轍性格穩重,接受不了不可預測的未知,難以接受不可預見的變數。聽到章楶這話,心猛地咯噔一下往下墜,顫聲道:“質夫兄,之前我們已經說好了,等到劉延年一來,馬上救援延安府的啊!”
“有嗎?”章楶迷迷瞪瞪的語氣似乎又要賴賬,可看到蘇轍氣地眼淚都快下來了,頓時變臉大笑:“對,沒錯,為兄是說過這話。但為兄這一琢磨吧,你猜怎么著,為兄竟然看到了鄜延路能夠守住黨項人進攻的可能。在為兄看來,鄜延路,不,應該是郝隨和李逵上報的戰績一點問題都沒有。那么你猜,我們之間誰出了問題?”
“質夫兄,都這時候了,你就別讓我猜了。”蘇轍緊走幾步,攔著章楶不讓走,非要章楶按照原先商量的救援辦法來。
也就是劉延年的三萬大軍,直接拉去鄜延路,解延安府之圍。
可章楶這時候根本就不想怎么干,他少有的正色起來,將幾份重要的邸報挑出來對蘇轍解釋道:“子由,如今榆林,慶州,延安府,都受到了黨項人的大軍進攻。榆林兵多將廣,黨項人一時半伙兒難以討到便宜。延安府如今有五萬黨項大軍,即便讓劉延年帶著人馬去,也不過和黨項人勢均力敵。但是你看慶州方向,這是個機會啊!”
蘇轍瞪大著眼珠子,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機會在哪里。
章楶莞爾一笑,他當然知道蘇轍不明白其中的奧妙,但他明白就足夠了,指著輿圖上一個點對蘇轍道:“子由,你看這里。慶州的部署都是老夫在西北的時候的原樣,應對黨項人尋常的劫掠綽綽有余,如今黨項人劫掠不足,就沒有軍糧,我們只要將劉延年的軍隊偷偷繞過去,將這條后路給斷掉,在慶州的黨項七萬大軍,就是我大宋的甕中之鱉了。”
“真噠!”
聽到可以一舉殲滅黨項人的七萬大軍,蘇轍也不淡定了,這等于一下子砍斷了黨項人的左膀右臂。黨項人本來就人少,一旦沒有了這七萬大軍,西夏國內就要亂了。可他還不明白為何章楶還要給他解釋這么詳細,忽然,一股不詳的預感從心頭涌上來,問:“質夫兄,不會這么簡單吧!”
“那是!”章楶裂嘴笑道:“還請子由幫忙,給呂惠卿下一道命令,死守三月!”
“我——”
蘇轍頓時有種胸口被大錘猛錘了一通的窒息,他真相站起來一巴掌抽死章楶這家伙,這個命令下了,蘇轍可是要承擔所有的重責!
蘇轍看向章楶的眼神從老大哥,到老好人,最后變成壞蛋…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一天來的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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