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飄起了細雪,興慶宮廣場前覆蓋著薄薄的地衣,整個世界變為了明暗交錯的灰白色調,重檐樓閣被雪壓出了層層疊疊,顯得低矮了許多。
皇帝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絲被,用手肘支撐著頭,發出微微的鼾聲。被角從他的肩頭上滑落下來。
一個婀娜的身影腳步挪著地面緩緩走來,蹲在李隆基的面前,抓起絲被重新給他掖好。
皇帝突然伸出左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她掙了一下沒有掙脫,索性靠到了他的胸口上。一只皮膚枯皺卻有力的大手,一只蔥白如柔荑的小手,兩人緊緊地握在一起。他的眼眸里印著嫻靜溫婉的美人,昨夜的憂懼和流離瞬間消失,眼前的美好占據了整個世界。
“三郎,時光還早,可多休息一會兒。”
皇帝支撐著從榻上爬起來問:“王倕他們來了嗎”
“已經在外殿等了一會兒。”
“好,為朕更衣。”
楊玉環從榻前的架子上將黃袍取來,伺候皇帝披在身上,親手為他扣上繩扣。皇帝沒有去包纏幞頭,只有一根金釵扎在頭頂的髻上。
他獨自背負雙手搖晃著身軀往前殿走去,走到穿廊處回過頭來,美人依然交疊雙手站在殿中綻放笑容,仿佛是在歡送出征的丈夫。
殿中四人垂手站立,見到皇帝到來連忙撩起袍子跪地叉手。
“免了。”
皇帝轉身坐在了胡床上,對他們說道:“你們也坐吧。”
在坐的分別為李林甫、王倕、安祿山、仇章兼瓊,李林甫跪坐在前,三人跪坐在后。
他低頭對著王倕說:“昨天發生的事情,就這樣結束吧,此事與太子無關,也…也與哥奴無關。”
“圣人,”王倕叉手稟道:“有一事,王倕不敢隱瞞。”
“說。”
“蚍蜉案的主謀徐賓曾長達十幾年給賀監寫信自薦詩文,賀監買掉長安宅邸,兌換為薩珊金幣也落到了徐賓手中。”
李隆基雙手緊緊地捏住了胡床扶手,隨即松開:“不要攀扯了,到此為止。”
“那,主謀的親屬家眷俱在長安,若以謀逆之罪論…”
“主謀已落罪自裁,不要禍及家人。”
“還有一名蚍蜉在逃,此人名為戴望,乃是安西節度使麾下疏勒鎮使…”
圣人抬起手掌,高聲說道:“朕說過了,不要攀扯。況且這戴六郎一度幡然悔悟,也救駕有功,可將功折過,不必再去追索。”
王倕再度叉手:“只是,只是此人在涼州武威昌松縣犯下一樁大案,殺害縣令及縣中望族王氏夫婦。”
“汝只知戴望殺害王氏夫婦,可知這王氏夫婦勾結昌松縣令殺害其兄滿門,還有簫規兄嫂一家被當地縣丞殺害漯河水流改道,致使當地受災,地方官貪墨救災錢糧,致使一村家戶乞討餓死這些你們知不知曉!”皇帝突然暴怒亢奮起來:“你們這些混賬東西,在下面干了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卻報應到朕的頭上來!委實該死!”
四人慌忙改坐為跪,趴俯在地上口中稱罪:“臣等罪過,使圣人受驚,死罪!”
楊玉環聽到了皇帝的驚怒聲,連忙快步走到后殿門口,隔著老遠輕輕呼喚了一聲:“三郎。”
李隆基因暴怒而起伏的胸脯逐漸平緩,回頭看了后殿門口一眼,等他扭過頭來時,眼中的怒意已經逐漸消逝。
“哥奴,州縣官員良莠不齊,你這個右相難辭其咎,今后不可再如此放松寬縱,致使百姓受殃。”
李林甫終于找到了說話機會,挺胸跪立叉手說道:“圣人教誨極是,去年的考課定有水分,這是臣的疏忽。臣準備在今年對天下官吏重新考課任用,對那些在位怠政,貪墨成性的官吏一律問罪罷免,絕不姑息遷就。”
“嗯。”
“再有就是,天下間人心難測,自有奸惡之人改頭換面混入官場,一時傷及百姓。但法就是法,豈能挾私仇以蓋公法,百姓若真有冤屈,自可越級上告,再不行就告到長安!到我李林甫家門口喊冤,臣也一樣會還他們個公道!挾私報仇之風絕不可助長!戴望救駕有功,其罪可以赦免,但絕不是報私仇有理,圣人肯寬恕他,那是圣人的恩澤,但他也絕不是無罪!”
李隆基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就著新任涼州刺史兼節度使夫蒙靈察,到涼州任上派人審理此案,查清后適當減免其刑。”
“喏,”
李林甫再度叉手道:“還有一事,今日的救駕功臣獨張小敬一人,臣請圣意該如何獎賞”
“他的功勞,朕自去與他說,汝不必過問。”
坐在后面的安祿山神色中閃過一絲訝異,不是還該有一人嗎這人是沒有去還是刻意躲過了好個李嗣業,竟然沒有上這個當 皇帝斜掃了趴伏在地上的王倕一眼,嘴角帶著一絲奚落說道:“王倕,你在河西任上公正允直,不偏不倚,從不攀附結黨。怎么一回到長安,就淪為他人口舌了”
王倕的眼角偷偷瞄了一眼跪坐在前面的李林甫,羞愧地再次趴在地上:“臣該死!”
李林甫依舊身體坐得板正,抬頭坦然,好像這事兒跟他沒關系似的。
“王倕、安祿山此番提前示警與朕,確有功勞,今后你就留在長安,留在朕身邊擔當金吾衛大將軍,安胖子和仇章兼瓊不要留戀長安燈火,速速各自返回平盧和劍南,你們都退下罷。”
“喏,臣等告退。”
四人各自從地上起身,叉著手倒退出花萼樓前殿,皇帝突然喊住李林甫問:“哥奴,太子現在是在景龍觀前的靖安司舊址么”
李林甫抬頭慌忙道:“太子在哪里,臣怎么知道”
李隆基疲憊地閉上眼睛揮了揮手,放他離去,等這些人都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才對側立在一旁的高力士吩咐:“跟朕去一趟景龍觀罷。”
李嗣業到修政坊的野道觀中邀來一位亦醫亦道的道人,請他到家中為戴望診治。此時天色將昏,道士進門見這院子破落得厲害,倒生了幾分寒意。李嗣業站在身后催促邀請道:“道長請。”
他提著藥箱點了點頭,硬著頭皮踏進了門檻。
盡管道長有心理準備,但看到戴望的臉還是嚇了一跳,膽戰地伸出手給他診脈,又在他四肢和雙腿上捏了捏。
“怎么樣,道長,他的傷好治嗎”
“好治,好治,只是面部大片燒傷,貧道用秘制的獾油每三日涂抹,再給他開一些調補降火的藥,躺個一兩月便可以痊愈。不過就算是治好,這面容也就全都毀了。”
李嗣業道:“無礙,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成。”
“還請壯士去燒些熱水。”
李嗣業去院子中打了桶水,在廚房中清洗了鑊煮水,又劈了干柴在灶中生火。趁著燒水的空當,他又來到堂屋中,道長已經從醫療箱中掏出小銀刀在一塊火麻布上來回摩擦,并向李嗣業解釋道:“我得先用小刀刮去他臉上燒焦的爛肉,才能沾水清洗,涂抹獾油,然后再包扎面部。”
“這樣,”李嗣業捏著下巴道:“與其痛一次也是痛,你在動刀子之前能不能…把他右腿腳踝的腳筋給割斷。”
道士瞠目結舌:“為什么要割腳筋你這到底是要救人還是要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