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略一沉思,才點著額頭對白主薄說道:“哦,你繼續說下去。”
白主薄腰弓得很低,這才稍稍直起身體,叉手說:“喏。”
“李鎮使,裴都督,商稅收入才是我疏勒鎮財賦的大頭,去年一年的商稅收入是十五萬貫,除去上繳給都護府三成收入,還剩十萬五千貫錢。僅疏勒軍軍餉以及疏勒官員的俸祿就要花去七萬兩千貫,府庫中剩下的錢財就只剩三萬三千貫。今年過冬馬上要準備人草,貯備糧食,修繕城墻,也要花費很大一部分,庫中當然還有兩萬貫來預備來年春季產生突發情況。”
李嗣業聽明白了,這財賦收入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根本沒有他發揮的余地,不免有些失望地問道:“本將軍準備在疏勒鎮下屬幾個州城中籌建獸醫站,給馬匹裝馬蹄鐵,也準備增加屯田引進良種,這點兒錢也拿不出來嗎?”
白主薄上前一步,躬身叉手說:“其實府庫中所積攢余錢用不了兩萬貫,有一萬貫足矣。”
李嗣業拍著膝蓋下了決定:“一萬貫就一萬貫,有一萬貫就做一萬貫的事情。”
雖然昨夜躊躇滿志的熱情已經消退,盡管他設想的很多東西都不現實,想給疏勒軍人均配備一匹馬,無奈缺草料無法擴充馬匹,想改善兵卒生活,推廣后勤做壓縮餅干和腌肉,無奈疏勒的農產品太單一,想要引進小麥進行擴充屯田,想要完善馬政建獸醫站這些都需要錢,這一萬貫不知能否做成,如果不能,他就有必要動用蔥嶺的黃金貯備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做事亦如,他不去想這不成的八九,但要想這能做成的一二,心情就愉快多了。
“白主薄,從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邊,隨時調撥出賬。”
“喏。”
裴國良也瞇眼笑道:“李鎮使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但請吩咐。”
“呵,不敢說吩咐,倒還真有一件事情拜托裴都督,請都督以疏勒都督府的名義擬一道公告,向整個磧西征召治馬的獸醫和鐵匠,等同疏勒軍編外吏員,俸祿面議。”
“面議?”裴國良不敢確信地問了一句。
“沒錯,就是面議。”
“好,”裴都督拍著膝蓋躊躇滿志,仿佛在干了不得的事情:“此事就交在我身上了。”
這邊的事情結束,李嗣業當即從裴國良府上告別,許多事情千頭萬緒,需要他一一安頓。
離開裴國良府邸,李嗣業決定趁著這個八月份青稞收獲的季節,到赤河西岸的唐軍屯田去查看一番,實地了解一些情況。出城之前,他安排燕小四派人向蔥嶺守捉送信,命蔥嶺守捉使于構來疏勒鎮一趟。
青稞擁有對土地壞境極強的適應力,無論是緊靠草場的牧區還是接近戈壁的干旱沙地,都能夠種植。所以氣候較冷的青藏高原,成為它們的主要產區。疏勒軍在河西岸共有七個屯區,共屯田三百五十頃,幾乎全部是青稞田。
玉帶般的河水在兩岸的綠色中蜿蜒穿行而過,李嗣業率領著眾人沿著河畔巡視,隨處可見參與屯田收割的軍民。
疏勒軍屯田的方式是軍隊開荒,以開墾的土地吸引百姓來種,待秋收時抽取三成田租。但疏勒居民多數不習慣農耕,所以迄今為止,有半數的田需要唐軍自行耕種。
募兵通常是不愿意從事生產的,所以這種強迫性的勞動使得參與屯田軍隊的積極性不高,自然也不會有高產量。由于生產不積極,唐軍更樂于種植青稞這種對土地要求不高,好侍弄的農作物,反而極少種植小麥。
小麥和青稞的成熟時期在七月和八月,偏偏這個時間也是唐軍征戰的頻繁期,人和作物都會受到氣候影響,嚴寒蟄伏,夏秋作戰。所以人口也是制約疏勒農業發展的因素。
李嗣業勒馬在田邊停下,搭手遙望不遠處有一幫人將青稞裝上牛車,從千篇一律的皂白衣衫來看,應當是正在秋收的唐軍。
他翻身下馬,燕小四立刻上前問:“將軍,要不要我去叫他們的領頭過來問問。”
“好。”李嗣業平淡地回答了一句。
燕小四立刻撥馬奔過去,握著馬鞭在眾兵卒面前氣勢昂揚,李嗣業看了他那個樣子有些不舒服。但人這種動物,誰還沒有一些毛病,沒毛病的是真圣人,只要不積惡就能用,水至清則無魚嘛。
小四很快將一名隊正連嚇帶叫帶到了李嗣業面前,這隊正一見到李嗣業,看到他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金魚袋,這才神情緊張了起來,原來真是一名將軍。
他慌忙躬身叉手:“屬下參見將軍。”
為了使他不太緊張,李嗣業盡量用和煦的語氣問道:“你是我疏勒軍那部分的?”
“啟稟將軍,俺是捐毒駐屯堡的隊正,正在收割青稞。“
捐毒,這是個漢代的西域古國,就處在如今的這個位置,他們將屯堡沿用古稱。
李嗣業笑著問道:“青稞今年的收成還算不錯。”
這軍漢的回答倒也挺實誠:“青稞嘛,收成壞也壞不到哪兒去,好也好不到哪兒去。”
李嗣業又問:“軍屯中是否有麥田,種了多少頃?”
“好像只種了一頃田。屬下只是個隊正,知道得也不太多。”
李嗣業指著河對岸問他:“西岸的土地看起來也挺肥沃,為何沒有在西岸開墾。”
“這個我好像知道一點,夫蒙中丞擔任疏勒鎮使時,準備將西岸土地作為小麥田開墾,只是后來與突騎施交戰,便擱置未曾施行。”
“哦,我明白了。”李嗣業轉過頭去,望向河谷對岸,起伏的丘陵上綠草如茵,河邊平緩的土地大概有百余頃,若是這片土地能夠種植為麥田,疏勒軍的口糧單一問題定會得到很大改善。
他從馬上轉過頭來,見這隊正還在原地聽候,才擺了擺手說道:“下去忙你的吧。”
“喏。”
他們回去疏勒城的路上,李嗣業暗自猜想,小麥的畝產量應當是略高于青稞的,只是對壞境的適應性沒有青稞那么強。把青稞作為底糧在半牧區耕種為了旱澇保豐收,擴種小麥用來改變飲食結構,非常有科學性。
他已經下了決定,等回去后便下令,將疏勒鎮各州城抽調出兵力,組織為兩千人的墾荒隊,他要親自監督坐鎮。
等進城門的這一刻才想起另一件事情,與十二娘的婚期馬上臨近,自己好像無法親自前去。到時該派誰作為合適的人去監督,在軍中沒有份量的人不行,算來算去眼下只有趙崇玼更能鎮得住場子。
就他了,先讓他在屯田區堅守一個多月,等我結過婚后再過去將他替換下去。此事應該盡早提起,好給他個心理準備。
他們騎馬經過疏勒鎮的集市,這集市是固定的,官方畫出區域在這兩條街道內,集市的周圍有許多商隊修建的貨倉,使得此城成為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中轉站。
場中的叫賣聲聲聲入耳,他閉目傾聽,來到街巷中被阻斷了道路,卻是有小販在道旁用羊氈擺攤,有幾個百姓圍在攤上挑挑揀揀。
燕小四在前方揚起馬鞭怒聲道:”大膽刁民,把攤子擺到這窄巷中堵塞交通!給我掀了!”
幾個顧客慌忙鳥獸般散去,小販也驚得臉色發白。
李嗣業出聲阻止道:“小四,不得無理!”
燕小四高舉起的馬鞭只得收回去,牽著馬退到了一旁。
小販的羊氈上擺放著十來個剛剛旋刻好的小碗,他右手中捏著刻刀,左手握著一個半成品——胡楊木樁。
李嗣業頓時產生了興趣,翻身下馬蹲在這攤子前,小販以為對方是要查獲自己,慌忙叩首認罪:“將軍恕罪,實在是寬街上的攤位都被別人占了,鄙人才不得已挪到這僻巷里來,沒想到擋了道路。”
李嗣業笑了一聲說道:“你占道與否我管不了,只是來看看你的貨。”他抓起氈上的一個小碗問:“這個多少錢?”
“十六文一個。”
“比瓷碗要貴不少吶。”
小販神情放松下來,開口申辯道:“這木碗是賣給家中有孩童的人家,結實不容易碎,況且做這樣一個碗要費不少手工,算下來不賺多少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