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價之事逐漸歸于平靜之后,其實在商界,有關趙微的洶涌波濤才剛剛掀起來。
有關商事,從來都是以有心算無心,不打無準備之仗。所以京城中其他商家也準備入局之時,是做了大量的推演與準備的。
趙微所釋放出來的那些訊息,帶給他們的觀感,和陳平所感受到的一樣,區區一介意氣書生,何來的自信要去撼動京城陳家這個巨頭?
所以在逐漸放下戒心,下定決心入局,多方準備,靜待陳家吃肉他們喝湯后,卻迎來了這個意想不到的局面。
想想端午龍舟賽時,幾乎家家糧行,都是志得意滿,唯陳家馬首是瞻的。
而如今…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盤點賬目,清算損失了。
除了京城現有的這些糧商,那些因為傳言而紛紛趕來的外地商戶們,也逐漸了解到了事情的原貌,緊接著也就紛紛加入了那目瞪口呆的行列之中。
齊嵩此時的地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在事情逐一安排分解下去之后,齊家糧鋪也就開了起來。
齊嵩原本就是賭徒押寶的心思,將信,同時也將疑:我知道你詩詞很厲害,我也很佩服你,可是這方面,應該還是我們這類浸淫已久之人更加厲害一些吧…
在諸多同行的恭維寒暄中,已經些微有些膨脹的齊嵩,看著那么多外地糧商,不知怎的,忽然就意識到了,自己并非最后的那個殺手锏,他們才是。
自己…真的只是運氣好而已。
于是這些人就把各自手頭已經獲取到的信息一一匯總起來,想著要把它復盤作為一個經典的商戰案例,以備不時之需。
接著他們就被幾個難點困住了。
陳家為何可以僅憑一己之力撬動市場,以他多年底蘊豐厚,尚能解釋,可…趙微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給人們一個錯誤的印象的?難道真的是他和自家子侄們一同吃的那頓飯嗎?
還有。
誰才是趙微的殺手锏。
商人逐利。
趙微的辦法,直指人心。
用最簡單最迅速的方式,放出消息通知周邊各州府,京城糧價三百余文一斗,消息放出的時候…多少糧商連點糧價異動的苗頭都未發覺!
交鋒越激烈,難以預見的意外便越多,他是如何算到那么靠后的事情,還是他僅僅是隨機應變,臨時起意而已?
這一點點的抽絲剝繭,將所有人都嚇住了。
他有意或者無意的一系列舉動,在自己這群人眼中,仿佛都變成了一步一步縝密的算計,似乎每一步陳家若有不同的應對方式,他都會有相應的辦法進行解決一般!
陳家惡意中傷趙微,迫使他錢鋪子生意慘淡,到底是誰中了誰的陷阱?
這半個月全城百姓對他的侮辱和喝罵,他都是坦然受之,此時風向一變,瞬間就變成了他云淡風輕、能屈能伸和虛懷若谷了。
一個一心為民的風流才子,在受盡千夫所指萬般委屈的情況下,一舉掀翻壓在所有人頭頂的那座巨山,這簡直就是話本小說里的橋段了。
這樣的波瀾一點點的掀翻開去,不會有人知道下一刻將會演變成什么樣子,然而有一點,有關趙微神算子之名,不脛而走了。
他的另一個綽號,卻比這個神算子更加響亮一些,據說還是從趙府中傳出來——賬房先生。
似乎這四個字更加貼切,精打細算,不虧一厘。
有關這樣的一件事情,已經成了全城商戶茶余飯后的談資了。長安幾座茶館酒樓,但凡是商賈們喜歡聚集的地方,就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比如說永興樓。
此時的永興樓粽葉、糯米,馨香四溢。
端午時的粽子有太多人沒吃到了,于是在糧價趨于平穩后,粽子成了必備的餐點之一。
永興樓的雅間中,不少人都是在談論這些的,只是他們的對話往往會被下面的吵鬧聲打斷,甚至是因為下面大堂中提到了兩個字,就將他們的心神全部吸引過去了。
這兩個字自然是——趙微。
樓下大堂中依舊是學子們的天下,有時候是一人站在主臺上揮斥方遒,有時候則是臺下兩波人相互間用扇子指著對方鼻子,用最儒雅的氣質說著最臟的話語。
這些多是些儒家學子,探討的多是儒家的治國理念。例如內圣外王,修己安人等等,崇尚有教無類,認定天下間,沒有不能被引導的事,沒有不能被教化的人。
店鋪內的小二早就已經習慣了現如今的永興樓,一邊端著餐點和茶水邁步走上高處雅間,一邊搖著頭聽著大堂中那群吃飽了沒事干的莘莘學子。
“…人能教化人,人豈能教化畜生了!”
“牛羊、雞鴨、甚至狼與狗,均能被百姓所驅使,這豈非教化之功?”
自從宋熹那套存天理遏人欲的言論出現后,儒家原本就已經獨大的勢頭,再次飛速膨脹起來。這套言論在眾人的討論和相互啟發中,日趨完善,將何謂天理何謂人欲,安排得明明白白。
然而儒家終究是有不夠完善的地方,相對務實的一些人,總歸能夠發現一些儒家的缺陷,例如這次糧價一事,例如前些日子武威和朔方被衛國襲擾一事。
這些人通過闡述出商家、法家、兵家、縱橫家中的一些觀點,希望他們也能想一想該如何解決這類事情時,就會被貶斥的體無完膚。
這種姿態完全不是討論問題了,純粹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呸!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儒家!”
端午節上,有關趙微和宋熹的沖突,已經不脛而走了。在儒家學子眼中,是宋熹贏了。只是趙微擅詭辯之道,讓宋探花栽了跟頭。
這樣的一件事情,在其余學派終將落敗之時,就被刻意提了出來。他們,自然是站在趙微那一邊的。
他們這件事情當做一個笑話,一個等同于自作自受的笑話。
但終究儒家學子多一些,其他學派的言論,只能是這片汪洋大海中的小小浪花。
永興樓的構造頗像一座塔,樓梯是盤旋而上的,上面的燈光有些昏黃,也不如底下喧鬧。
樓上地字甲號房內,有兩個裹著斗篷之人,一言不發,死死盯著過來送餐點茶水的小二,直到他退出門去,才又重新開口說話。
“那趙微居然懂得法家?”
“聽那言下之意,似乎是了解甚深,和樓下那群法外之徒完全不一樣,不然不至于說出那些話來。”
房間內的香爐上,煙霧渺渺,將兩個人的面龐都遮掩過去了,半晌的沉默過后,有關趙微的探討才再次響起。
“你覺得他對法家的了解,能夠達到哪個層次?”
“不知,想必和上次佛家一般,只是知個表面,屬下覺得,沒必要為了他暴露我們在京城的實力。”
那名主事人聞言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微微挑起簾子,看向這一路延綿過去瓊樓玉宇雕梁畫棟。
“信徒一事,可還順利?”
“目前多是處于兩可之間,有關寺廟安置一事,卻是遇到頗多阻撓。許多地方已經建起來了,但是…不少當地的里正、坊正,都根據占據田畝和人口,上門索稅…”
地字甲號房再次陷入了沉寂,又過了好半晌,聲音才再次響起。
“道阻且長,吾輩甚孤,自當奮勇以爭先。”
這人說著話,視線卻已經投過窗楞,定格在了下方的一個年輕書生身上,在他的后方,緊緊跟著兩個年輕姑娘,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輕書生突然就回轉了身子,視線穿透炎炎日光,看向跟在身后的那個小姑娘。
而那個小姑娘也同樣回轉了身子,一手叉腰,一手遮著腦門四下張望。
正是趙微、石頭和溫天。
溫天一邊裝作找人,一邊豎起耳朵傾聽身后的動靜。
這些日子趙微出行,可是不少人朝他行禮的,口稱“善人”、“才子”之類。而現在,半晌都沒能聽到一絲響動,不由得好奇起來。
溫天悄悄的轉過身子,正好看見趙微雙手抱臂,微瞇著眼瞧著自己。
溫天登時被嚇了一跳,立即偏轉回來,繼續做眺望狀。
趙微見狀,是想笑的。
這些日子以來,這個小姑娘一直如此,石頭也感覺不到她身上有一絲一毫的惡意,也就放任不管了。
而她也確實如趙微所想,一連數日,就這么跟著,趙微回府了,她就貓在趙府門口,坐在墻根一坐就是一宿。
眼睜睜看著她從原本的精致模樣,逐漸變得有些邋遢油膩。
溫天被趙微抓了個現行后,發現身后依舊半分動靜也無,再次扭過頭來,卻看不見趙微的蹤影了。
溫天自然是心中覺得有愧的,也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當時認錯了人。
如今雖然偶爾還是能聽到一些惡言的,指責趙微售價竟是原價的四倍,指責他黑心貪財,但溫天已經能夠分得清楚好賴了。
溫天現下想認錯,卻總覺得要人性命這種事情實在太大,有些開不了口。同時若是當真道了歉,那等同于終止了大哥交待的任務。
眼前這兩條路,都是死胡同,于是就有了今日場景。
把趙微搞丟了的溫天急了,三兩步就開始朝趙微消失的地方追了過去。
人自然是沒找到的,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當天回府之時,趙微就又看見了那仿佛野貓一般的溫天。
趙微有些拿她沒辦法,溝通可以解決掉大部分的問題,而她…是拒絕溝通的。
有關這樣的事情上演了許多時日了。
就連長安城中一些好事兒的百姓,在見到趙微時,都會曖昧的朝身后那個小姑娘行上一禮。大概就是,終于見到長安第一才子身后,出現不同的姑娘了。
這姑娘又非丫鬟的裝束,想來是傾心于他的女子,這些日子罵趙公子罵得有些狠了,這時候就客氣一些好了…
溫天對這種莫名的禮節也有些錯愕,從一開始的驚訝慌亂,到后來的見怪不怪,她通過那些古怪的眼神和表情,大概也能猜到些什么了。
也就在猶豫,是繼續這樣跟著他,還是干脆找河幫弟兄送自己回家時,一雙極為有利粗壯臂膀突然從自己的身后出現。
一只滿是灰塵漢子的臭手,死死的捂在自己的口鼻之上,整個肩膀也被箍得死死的。
溫天只能看見那如血的殘陽,發出“唔唔唔”的聲音,雙腳在空中使勁的撲騰。
會是誰?
自打上元夜以后,京城里的綠林中人只多不減,尤其是糧價攀升,外地糧食入京,連帶著劫道的匪人也都多了起來。
溫天這些日子以來,一路上見到太多了奇裝異服或者奇門兵刃了。他們都是守規矩乖寶寶的形象,讓溫天都忘了他們的兇殘本質。
自己已經沒錢了啊…
難道是劫色?
溫天終究年幼力弱,只覺得自己的眼前越來越白越來越亮,腦中的思緒也越發遲滯。
在拼勁全力也吸不到肺部一點點的空氣之后,溫天的手腳終于軟了下來,靜靜的懸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了。
而與此同時,趙微的小院中,原本正在和趙晴下棋的他,突然就被一陣破空聲吸引了注意力。
石頭連忙將手中正在漿洗的衣服丟了出去。
是一枚極小的弩箭,約莫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被這團衣服的力道帶偏之后,依然帶著極強的勁道從衣物中鉆出,斜斜的插進了銀杏樹一旁的地面之上。
那團衣物也帶著水漬,重重的擊打了在了一旁掛滿薔薇的墻壁之上,使得枝葉震顫,花瓣零落。
這突然的警兆只有石頭率先反應了過來,趙微和趙晴,都是看見已經墜地的衣服和入土的弩箭后,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
趙微走過去,蹲了下來。
弩箭的箭尾上有一個細細的紙筒,里面有一團被搓得細長的紙條,抽出來一看,上面寫著密密的一排小字。
“你的那位紅顏知己在我手上,若想她活命,明日正午,城南十字坡小木屋見,一個人前來!如若有違,就替她收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