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本就住在莊園里的家庭醫生就被匆匆喚來,對倒地不起的莎拉進行了緊急救治。
初步診斷是情緒過于激動引發的急性應激反應,伴有短暫的呼吸抑制和昏厥,萬幸并未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醫生為她注射了一針舒緩神經的藥物后,確認她已無生命危險,只是需要安靜休息,隨后便被芙奈爾夫人示意去為安東尼手臂上那自殘造成的刀傷進行包扎。
此刻,莎拉已被安置在二樓一間僻靜的客房里,躺在柔軟的大床上,面色依舊蒼白,呼吸微弱但平穩,顯然藥效正在發揮作用,讓她沉沉睡去。
卡洛斯留在小客廳陪著芙奈爾夫人,他的目光落在芙奈爾身上,不得不感嘆,就算是剛剛經歷混亂,她也依舊美得驚人驚訝,尤其是…
她碧綠色的裙擺如同凝固的湖水,鋪陳在椅面上,襯得她裸露的脖頸愈發白皙修長,臉色比平時略顯蒼白,但這抹蒼白淡化了她的貴氣,那微妙的破碎感竟讓她看上去比平時更加楚楚動人。
“謝謝你,我沒事,卡洛斯先生。”芙奈爾夫人開口,聲音如同浸過冰水的絲綢,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受害者的疲憊,卻又保持著不容置疑的鎮定,“讓您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實在令我羞愧。”
“夫人言重了,這是我的職責,我的偵探業務很注重售后。”卡洛斯微微一笑,“能為您這么美麗的女士分憂,是我的榮幸,只是我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芙奈爾夫人聽著他的話,唇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帶著些許自嘲的弧度,仿佛在嘲弄安東尼那拙劣的苦肉計,又像是在感嘆這荒唐的境遇。
她沒有多說什么,而是將目光重新投向卡洛斯,那雙深邃的眼眸似乎因為今天的幫助而升起了些許社交禮儀之外的依賴感,溫柔地端詳著他。
卡洛斯挑眉:“芙奈爾夫人?”
芙奈爾垂眸收回了目光。
片刻后,她忽然優雅地站起身,裙擺拂過椅面,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光是口頭道謝,實在不足以表達我的感激。”
芙奈爾夫人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請允許我親自為您泡一杯紅茶吧。我收藏了一些來自東方的珍品,香氣很是特別,或許能稍微驅散一些今晚的…不快。”
她說著,款步走向房間一角的精致紅木茶柜。
在卡洛斯牽制住芙奈爾的同時,虞幸無聲地離開了客廳,沿著鋪著厚地毯的走廊,來到了安置莎拉的客房門前。
他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內只亮著一盞床頭柜上的小燈,昏黃的光線鉤勒出莎拉安靜的睡顏和房間里奢華卻冰冷的陳設。
負責照顧莎拉的一名年輕女仆正垂手站在床邊,見到虞幸進來,她微微躬身行禮。
虞幸走到床邊,在那把顯然是剛才家庭醫生坐過的扶手椅上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莎拉臉上,平靜地審視著。
她的確很年輕,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間似乎也帶著一絲化不開的憂郁與驚懼。
“你以前在莊園里,見過這位小姐嗎?”虞幸開口,聲音不高,確保不會驚醒床上的人,目光卻依舊停留在莎拉臉上,仿佛在自言自語。
女仆愣了一下,隨即恭敬地低聲回答:“回先生的話,沒有。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莎拉小姐。安東尼先生以前從未帶她回來過。”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的話不夠嚴謹,又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當然,除非…除非安東尼先生之前隱瞞得特別好,我們都沒能察覺。”
虞幸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語氣平淡:“這里暫時不需要照顧了,你先出去吧,把門帶上。”
“是,先生。”女仆沒有絲毫猶豫,恭敬地應了一聲,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并輕輕帶上了房門。
“咔噠。”
門鎖合攏的輕響之后,客房內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莎拉微弱而規律的呼吸聲,以及虞幸幾乎不存在的氣息。
房間在寂靜中凝固了片刻。
虞幸的目光依舊落在莎拉臉上,忽然開口,聲音平穩而清晰,打破了這片刻意營造的寧靜:“我知道你已經醒了,這里沒有別人,可以把眼睛睜開了。”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一秒,兩秒…一滴晶瑩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莎拉緊閉的眼角滑落,迅速沒入鬢角的發絲和柔軟的枕頭。
緊接著,她那長長的睫毛顫抖了幾下,終于緩緩睜開。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沒有了之前在客廳時的羞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合著哀傷、恐懼與極度謹慎的目光。
她看著虞幸,嘴唇抿得死死的,一言不發。
虞幸端詳著她的神色,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放得更緩,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引導力:“你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因為偷情被發現而哭。能告訴我嗎?你現在的眼淚,還有之前在角落里的抽泣,到底是因為什么?”
莎拉依舊沉默,只是又一滴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留下濕涼的痕跡。
她的眼神掙扎,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被無形的枷鎖牢牢禁錮。
虞幸見狀,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他壓低了聲音,如同在分享一個秘密,舌尖的紅色一閃而過,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賴的蠱惑力:“我和芙奈爾夫人不是一伙的哦~如果你有什么想傳達出來的話,現在,可能就是最后的機會了。”
“對我說吧,反正事情也不會變得更糟了,不是嗎?”
莎拉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猛地一顫,竟掙扎著用手臂撐起上半身,死死盯住虞幸。
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發出聲音,喉嚨里卻只擠出一些破碎的、無意義的氣音。
最終,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用力搖了搖頭,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虞幸了然:“沒辦法說出來?有人對你施加了某種禁制?”
面對這個問題,莎拉甚至連點頭這個簡單的動作都顯得無比艱難,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在阻止她,但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劇烈地顫動了幾下,那細微的生理反應,已然是一種無聲的、急切的回應。
果然。
虞幸心中暗道。
他在這個女人身上完全沒有感應到屬于密教徒的那種特有的污穢氣息,她也不像芙奈爾夫人那樣氣息干凈得有些刻意,而是混雜著一點混沌的詛咒之力、以及零零碎碎的屬于她自身的恐懼與絕望等負面情緒。
這樣的感知反而顯得更為真實。
他之前猜測這場出軌鬧劇中至少有一方是密教徒,為了制造混亂選擇在此刻引爆秩序,現在看來,或許可以先排除莎拉的嫌疑。
那么,這個看似是“情婦”的女人,或許可以給他一些真相。
“別怕。”虞幸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安撫。
在莎拉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幾條虛無的、仿佛由陰影與月光編織而成的詭異枝條,悄無聲息地自虞幸身后浮現。
它們蜿蜒舞動,帶著非人的美感與令人心悸的氣息,虞幸心念一動,那枝條尖銳的頂端就變得圓鈍,緩解了攻擊性,如同朦朧的幻影。
在莎拉震驚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注視下,那虛化的枝條尖端,輕柔地、毫無阻礙地探入了她的眉心。
無形的鏈接出現在二人之間。
“現在,你意識里的禁制暫時失效了。”虞幸的聲音直接在莎拉的腦海深處響起,清晰又鎮定,“想說什么,都可以直接在腦海中告訴我。”
連接的另一端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過了大約十幾秒,一個極其細微、帶著顫抖的、年輕的女性聲音,才小心翼翼地流淌進虞幸的感知:
“真…真的可以…聽到我說話嗎?”那聲音里充滿了謹慎和茫然,還帶著一絲希冀。
“可以。”虞幸的回應簡潔而肯定。
這簡單的確認瞬間擊潰了莎拉的理智,她的情緒驟然激動起來,那意識的聲音拔高,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恐和急切:
“跑!快跑!!離開這里!”
幾乎就在她發出這絕望警告的同時——
“轟隆!!!”
窗外,一聲突如其來的驚雷猛然炸響,好幾道刺目的閃電緊隨其后,如同慘白的巨蟒劃破沉沉的夜幕,瞬間將昏暗的客房照得亮如白晝,又倏然熄滅。
房間內的陰影在那一剎被驅散,隨即又以更濃重的姿態回歸,將一切籠罩。
居然又要下雨了。
虞幸望向窗外,而后轉回腦袋看著莎拉:“冷靜下來,告訴我,你知道些什么?”
莎拉的胸口在被子下劇烈地起伏著,顯然剛才的提醒和窗外的白光都讓她心緒難平。
她努力平復著呼吸,意識的聲音帶著顫抖:
“我…我不是他的情婦!安東尼教授也根本沒有出軌!”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斷續:“我們…我們是在合作!合作調查芙奈爾夫人!”
虞幸的嘴角幾不可查地向上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帶著些許愉悅。
他終于抓到了芙奈爾的小尾巴。
沒有打斷,虞幸只是通過精神連接傳遞出一個簡短的意念:“說下去。”
莎拉深吸一口氣,冷靜了一些后,當真開始講述起自己埋藏已久的往事。
莎拉的哥哥,泰特,曾是也是一名理想國的調查員。
五年前,一樁離奇案件吸引了泰特的注意——某個偏遠小鎮上,6個月內所有的新生兒竟無一例外都是雙頭死嬰。
泰特順著線索一路追查,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約里克夫鎮,他和年幼的莎拉打過招呼后就走了,然而,他這一去便如同石沉大海,再無音訊。
當時年僅十四歲的莎拉日夜期盼,最終只等來了冷冰冰的撫恤金和一紙“因公殉職”的通知。
哥哥的死成了她心中無法愈合的傷口,也埋下了一顆復仇與求證的種子。
成年后,莎拉憑借優異的成績,毅然報考了約里克夫鎮的大學,來到了哥哥最后消失的地方。
她記得哥哥生前調查筆記中曾提及一位名叫安東尼的歷史學教授,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歷史系,并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安東尼。
她很快發現,這位表面儒雅的教授行為頗為異常,他時常會陷入長時間的呆滯,眼神空洞;有時又會偷偷摸摸地進行一些隱秘的活動,一旦有人靠近,便立刻恢復常態,裝作若無其事。
一次,莎拉終于按捺不住,找了個機會當面質問安東尼,是否與她哥哥的失蹤有關。
出乎她意料的是,安東尼非但沒有慌亂,反而在仔細端詳她片刻后,聲音顫抖地反問:“你…你真的是泰特的妹妹?”
在確認了莎拉的身份后,安東尼仿佛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秘密的樹洞,將那個壓抑在他心中多年的、可怕的真相和盤托出:
五年前,泰特調查雙頭死嬰案,初期的一些線索確實曾指向安東尼和他的妻子芙奈爾。
安東尼彼時還對妻子深信不疑,認為泰特冤枉了他們,對這位調查員頗為抵觸。
然而,泰特后續的調查排除了安東尼的嫌疑,并鄭重告知他,問題出在芙奈爾身上。
安東尼難以置信,完全無法接受這個結論,直到泰特設計讓安東尼親眼目睹了真相。
他看到芙奈爾身著密教的黑色袍服,潛入一座廢棄的小型工廠,在里面以人類的肢體為材料,熬制著某種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藥劑。
那一刻,安東尼如遭雷擊,信仰與愛情同時崩塌。
他惶恐地向泰特求助,泰特則讓他暫時隱忍,裝作不知情,等他繼續調查,收集到更多確鑿證據后,再一舉揭發芙奈爾,到那時安東尼就能脫離險境了。
安東尼內心倍受煎熬,他真的很愛他的妻子,所以即使是看到了黑暗的一幕,他也一度可悲地奢望過,芙奈爾或許只是誤入歧途,還有挽回的余地。
然而,這絲僥幸很快被殘酷的現實撕得粉碎。
當安東尼前往泰特下榻的旅館,想與他商議是否有更溫和的解決方式時,他親眼目睹了畢生難忘的恐怖一幕——泰特死了。
而芙奈爾,他深愛的妻子啊…
正哼著悅耳的歌謠,興致勃勃分著尸。
她實在是太專注了,以至于沒注意到門縫后安東尼壓抑的呼吸。
一只墨綠色的蝴蝶從泰特的尸體上飛到芙奈爾的指尖,芙奈爾勾起美麗的紅唇,在蝴蝶的翅膀上落下輕輕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