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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漢征西大將軍”馮異聞訊來到郢縣城頭時,魏軍的那三座夸張的大型投石器已安裝完畢,大木打制的底座下鋪上滾木,在人力推攮拉拽下,它們正在平原上緩緩移動,猶如三位巨人,一步步朝郢縣靠近。
“看上去,確是飛石藉車無疑。”
具體到形制上的區別,因為隔著太遠看不真切,馮異最關心的,是其射程如何?
他看了一眼自家城墻上的兩種投石機,相比于魏軍打造的龐然大物,這些春秋戰國時代就已被巧匠發明的武器,小巧到有些可憐。依靠的是人力拉拽拋射,一般取外形均勻的中等石塊,十斤(漢斤)到二十斤不等,能投至二百步。
這已等同于軍中利器“大黃弩”的極限殺敵距離,普通弓弩百步上下的有效射程更已超過,尤其有利于守方:若在城墻上,依靠高度優勢,射程甚至可達三百步!反倒是進攻方,必須推至百五十步左右才能讓投石機發揮作用,如此很容易遭到城頭弓弩飛石重創。
但今日,過去幾百年形成的默契,卻被魏軍的新式投石機打破了!
眼看那三架巨砲越推越近,最終在距城墻一里外停下了挪動,魏軍工兵們卸下滾木,以重錘敲擊木釘固定巨砲支架,這讓馮異與銚期面面相覷,一里相當于四百步,幾乎是漢軍投石機的兩倍!
不止是射程增倍,只要看一眼那長達五丈有余,比人大腿還粗壯的拋竿,就明白敵人想要往郢縣投射的,絕不是十斤二十斤的小石塊…
這時候,魏軍工兵的動作忽然變得慢悠悠的,他們將在襄陽城制作、由多輛馬車拆卸運來的關鍵絞盤、金屬機械等重新安裝,抹上豬油潤滑,最難的是把裝滿鉛塊、重達百鈞的配重桶安置上去,得動用上百人,光這些準備,就花費了一整個上午…
直到下午時分,魏軍才開始第一次調試,他們的絞盤設計巧妙,頗似人力滾筒,左右各一,兩個人分別站在木圈內走動,便能通過鐵滑輪拉動配中桶一點點上升,而作為杠桿的另一端,拋竿則一點點地壓低,直到緊貼地面。
石塊被放在拋竿的皮梢上,一切準備就緒,負責操控的匠人光著上身,利用某種測準度的儀器瞄了半天,還不放心,又伸出大拇指,對準郢縣城墻,根據經驗看了看,這才呼了口氣,朝后方的工兵旅校尉點了點頭。
校尉再報與岑彭知曉,得到首肯后,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旗,隨著那小旗猛地落下,匠人砍斷了固定用的繩索,隨著配重桶失去拉力落下,長長的拋竿忽然豎起,將稍上的石塊拋出。
如同巨人猛地揮手,將掌中彈丸扔向天際!
盡管馮異與銚期故作淡定,但飛石當真破空而來的一幕,仍讓人心驚膽戰,眼看半空中的石塊漸近越來越大,銚期只呼道:“大將軍小心!”讓身邊的親衛持盾保護。
但馮異卻沒有動,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石塊從十余步外飛過,越過城墻,落到了郢縣城中,伴隨著一陣巨響,卻見其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一間磚舍,屋頂洞穿,瓦礫亂飛,一時間雞飛狗跳,城內士卒驚惶不已。
城墻上眾人也面露駭然,唯獨馮異淡然下令:“立刻查看傷亡,并測一測那石塊重量幾何!”
倒是魏軍那邊,因為距離瞄準的城樓謬誤太大,只當沒中,士卒們抬起來準備歡呼的雙臂默默放了下去,工匠們撓撓頭后,開始操弄第二、第三架巨砲。
不多時,城下小吏上來匯報馮異:“大將軍,屋舍損毀嚴重,所幸室內無人,未有死亡,只是鄰舍士卒驚駭,出奔時踐踏,兩人輕傷,而那大石裂為數塊,稱量后,合計約有百五十斤(漢斤)!”
聞言,勇敢如銚期也一時色變,這相當于一個成年女子的重量,其破壞力,和過去用盾牌就能擋下來的小飛石不可同日而語,作為守方,銚期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不等漢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隨著一陣警告,魏軍的剩下兩門巨砲也動了。
伴隨著皮梢如霹靂般的響動,比豬腦袋還大的石彈凌空飛來,第二發在眾目睽睽之下,擊中了城樓一角,砸垮了幾步寬的女墻,濺飛的石頭渣子還崩瞎了一個士兵的眼睛。而第三發射程不夠,沒到城墻就堪堪落下,墜入護城河中,砸起了老高的水花…
好消息是,敵人巨砲的準頭感人,射十次都不一定中一回。
但壞消息是,魏軍也不打算精確瞄準城墻上的目標,調試完畢后,工匠們索性延長了射程,所有石塊都越過馮異他們頭頂,落入郢縣城中,毀屋舍十余座。
入夜后,巨砲才停止了轟擊,馮異回首看著一片狼藉的郢縣,再望望麾下眾人惶恐的神色,知道岑彭的目的了。
“扔入郢縣者并非巨石。”
他心中暗道:“而是恐懼!”
誠然,巨砲很強,可岑彭想單靠它直接破開城門,砸垮夯土城墻,也沒那么容易。但隨時隨地可能落到頭頂的巨石,卻讓漢軍士氣一落千丈,原本被馮異激勵愿為大漢復興而戰的眾人,如今成了過街老鼠,走在街上時東張西望,躲在屋里也惴惴不安,生怕遭遇飛來橫禍。
才第一天就如此,若魏軍再砸幾日,就算軍心不渙散,士卒也會被折磨得疲憊不堪。
虎牙將軍銚期也意識到這點,立刻向馮異請戰:“大將軍,如今情形,彷如敵手中有拋石,可在百步外擊人,而我只有短兵,一味守備,只會被砸得頭破血流,不如拼死一搏。”
馮異當然清楚,但他仍搖頭:“我軍寡,敵軍眾,岑彭以這巨砲轟擊郢縣,就是想逼迫我出戰啊!”
換了往常,馮異當然會放手一搏,但這場仗,不一樣。
他在荊州和岑彭對峙多年,真可謂勢均力敵,甚至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決定二人之間勝負的,是他們個人的能力么?
不,若兵力相當,不考慮甲胄兵器的區別,二人恐怕能打個五五開,真正決定勝負的,是誰的幫手來得更快!
早在春天時,漢大司空鄧禹聽聞魏軍擊漢中,便預判了岑彭將在夏天時入寇江漢,馮異這才能提前布置。
而鄧禹又預言,此戰將決定天下成敗,江陵絕不容失,大漢當傾國力應對。劉秀同意了這套戰略,入秋前的六月份,漢皇集結的東南大軍可匯聚江漢。而魏軍還在漢中與蜀軍開釁,第五倫最多維持兩線戰爭,調不出太多兵力,關中和中原的援軍,最早也得七月才能進入荊州。
這中間的短短一個月的空隙,就是漢家復興的最后機會,屆時劉秀將率水陸之師,與馮異夾擊岑彭,力圖全殲,一掃前辱!
原本馮異預計自己起碼能守三個月,大不了棄郢縣守江陵,可岑彭手中的新型巨砲,徹底改變了局面…
馮異讀過兵法,戰國時的守城大師墨子就說過:“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於守者也,能此,乃能守城。”死守不是辦法,一旦漢軍士氣必衰,城不能守矣!
如今看來,郢縣最多守一個月,一旦此城告破,岑彭的巨砲,將移至江陵城外,滿城十萬百姓遭巨石轟擊,必然大亂,投降心思復起,自己壓不住。那些夜里卸米糧等欺騙人心的小伎倆,在魏軍巨砲絕對的實力碾壓前,屁都不是,屆時能撐十日就不錯了。
光守不行,貿然出擊又會破壞大計,馮異進退兩難,頗為頭疼。
副手銚期明白馮異的難處,咬咬牙,再度請命道:“大將軍,縱不能全軍出戰,魏軍巨砲臨門,亦不可置之不理,必須搗毀!”
“下吏愿將精銳三千,趁夜出城突襲,敵軍巨砲笨重,安裝完畢后不好移動,近在一里之外,輕裝而出,不消半刻便能殺到,再攜帶膏油火把,將其焚毀,魏軍再造又需時日,至少能多拖幾天。如此敵勢小挫,城方可守。”
“也只有如此了。”馮異欣慰地看向銚期:“陛下常言,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良,江漢危機之際,果然還需虎膽之士啊!”
但他又看向城外,三座巨砲依然屹立在那,被魏軍的森嚴營壘遮蔽守衛:“岑彭狡詐,既然敢將三座巨砲置于我近郊,勢必有所提防,甚至設了伏兵,就等吾等冒險而出。若有不測,輕則精銳覆沒,將軍亡故,重則魏軍趁勢破門入城,反而不妙。”
馮異有個想法:“成家上庸太守賈復先前挫敗魏軍偏師,又來信說愿為大漢效命。眼下賈復部三千人,已南移至郢縣以北百里外枝江縣附近,正好處于魏軍側翼,我立刻令人乘船而出,繞道去設法聯絡,令其騷擾魏軍后陣,如此將軍方有出城突襲之機!”
“江陵之役成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