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當岑彭抵達當陽長坂坡時,此處只剩下一片空營,魏軍突騎來得太為迅速,漢軍顧不上收拾從容撤退,只能倉促而行,銚期甚至不得不燒毀了部分糧秣。
在焦黑的谷倉舊址,岑彭伸手抓了一把灰燼,里面還夾雜著不少燒熟的谷粒,岑彭也不介意,吹去浮灰,布滿老繭的手掌一搓,塞入口中邊嗑邊走,還和一旁的陰識說笑道:“對友軍下手,這不是魏軍傳統么,竟被馮異給學去了。”
陰識在魏國仕途很順,第五倫剿赤眉后,他當過南陽假守,后來遷為南郡太守,治所設在襄陽,盡心盡責,今年第五倫決意對荊州動手,便再擢陰識為“荊州刺史”,秩祿“真二千石”。
作為更始政權的降人,劉伯升、劉文叔兄弟曾經最大的金主,陰識這種升官速度未免有些太快,朝野多有竊竊私語:“陰次伯為刺史,莫非多賴其妹陰妃之力?”
和孜孜不倦想培植一個“南陽系”出來的大司農任光不同,皇帝后宮之事,岑彭不感興趣,也不愿多問。他只知道,陰識、陰麗華兄妹二人多年前曾因劉伯升與第五倫“換俘”事件翻臉,此后絕少往來,陰識入京述職朝見,竟不見陰妃。
這或許是聰明的兄妹倆刻意為之,但皇帝重用陰識,更多是因為此人作為岑彭副手多年,合作起來頗為方便,南征之戰關系天下一統,第五倫不會摻雜私情進去。
陰識這荊州刺史有名無實,地盤起自襄陽,岑彭打到哪,他的轄區就擴大到何處,眼下正有一件事急需解決:“大將軍,自馮公孫擒拿田戎后,效忠于田戎的南郡諸縣紛紛請降,更有田戎舊部潰圍離開,陸續來投,總數萬余,不知該如何安置?”
馮異察覺田戎的投魏傾向后,以雷霆手段處置,襲取江陵,彌大亂于未發,確實高明,也讓岑彭明白了這位老對手先前的布置為何看上去那么呆板。但臨敵之際聯軍爆發內訌,田戎雖沒降成,但南郡已亂,效果也差不多。
針對這批降卒,按照以往的處置方式,一般是收降整編。
岑彭搖頭:“但大軍南下在即,來不及一一甄別,若遣往后方襄陽等地看押,又得分兵監視;若是令彼輩隨軍而行,作為填溝壑者,且不說其中有多少是馮異安插的細作,就算眼下真心歸順,其家眷多在江陵、夷陵,皆為馮異所控,馮公孫很擅長攻心,必善待其父老妻子,使降卒心緒大亂,倘若謀叛舉事,反而亂我陣腳。”
亂世里,最不能信的就是人心,陰識遂獻上一計:“大將軍,既然這批降兵多為江陵、夷陵人,田戎既已受擒,皆不愿再戰,思鄉心切,不如發給口糧,當場解散遣回鄉里。馮異也會猜疑有魏軍混入其中,絕不會讓彼輩順利歸去,敵軍手頭兵力本就不多,彼輩成群結隊歸去,流竄江湖山林為盜匪,一定會讓馮公孫焦頭爛額!”
“就算馮異想逼迫田戎出面,重新收編眾人,既無足夠糧秣,難以引人投效,這群反復之兵,也無甚戰力,說不定還會臨陣再度反戈。”
此乃以寇為兵,確實毒辣,岑彭頷首,又看向陰識:“荊州刺史,就不怕這萬余人戰后仍為群盜,難以收拾,為害汝轄區?”
陰識笑道:“劉秀割據東南,侵占荊北,乃我朝枝干大患,群盜宵小,不過癬疥之疾,若能一舉掃清荊北,我替陛下多剿幾年盜寇又算得了什么?”
岑彭遂允陰識之策,這長坂作為南郡陸上唯一要害,遂留兵八千,讓陰識在當陽縣轉運糧秣輜重,他自將大軍繼續南下,順著江漢平原的坦途大道,沒幾天就已逼近長江,兵臨郢縣。
兩百多年前,秦國控制江漢后,便原先的楚國郢都一分為二,北面的楚王宮紀南城為郢縣,南邊的居民市肆區稱江陵縣,郡守、郡丞駐江陵,而郡尉則駐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難攻的郢縣,從此成了定制,為漢朝繼承。
隨著戰亂平息,江陵人口進一步發展,江陵城區擴張,街道越過長江支流陽水,延伸到了北邊,和郢縣連成一片,王莽時,荊州牧索性再修一道外郭,這才有了幅員數十里的規模。
“郢縣好比是江陵北郭外門,兩城譬如唇齒,欲克江陵,就繞不開郢縣。”
岑彭在千里鏡中好好觀察了一番敵情,卻見郢縣城頭白帝旗與大漢炎旗并舉,漢兵和民夫在積極堆砌工事,布置了不少兵力,而大門緊閉,任由魏軍挑釁,都不肯派兵出戰,一副長期堅守的架勢。
岑彭放下千里鏡,慨然道:“馮公孫的計略,我已猜到了!”
作為馮異的副手,虎牙將軍銚期奉命帶著萬人鎮守郢縣,眼看魏軍天天挑釁,這位猛將有些不忿,遂去江陵大營面見馮異,請戰道:“大將軍,岑彭號稱十萬,但據我所見,除去留守沿途各地轉運糧秣的,抵達江漢之濱的軍隊,不過五萬余,與我軍相差不大,何不趁其長途遠征,立足未穩,出城決戰呢?”
馮異卻搖頭:“若是主動出擊,我軍三萬對五萬,優勢在敵,焉能說相差不大?”
陰識的“以寇代兵”之計確實對漢軍造成了一定影響,馮異剛開始來努力阻其歸鄉,后來察覺對方意圖后,索性收縮兵力,除了西邊的長江重鎮夷陵外,放棄所有縣城,縮在江陵、郢縣。
他又指著江陵大城道:“反倒是以守代攻,有江陵十萬百姓助我,方能消弭兵力之劣。”
銚期最擔心的就是江陵人:“江陵百姓早已忘了大漢德澤,哪怕將軍馭下甚嚴,江陵士人仍道路以目,視漢兵為外人,田戎降魏并非一時興起,南郡上下畏魏如虎,絕無戰心,下吏唯恐大戰方起,江陵人便蜂起投敵啊。”
馮異道:“吾已派人散播,說魏軍好殺戮,江陵人雖不盡信,但彼輩數年前遭過蜀軍劫掠,仍有視井繩以為毒蛇之慮。更何況,江陵絕非孤城,北人舟師不如南方,長江水道西接巴蜀,南抵云夢,東到柴桑,暢通無阻。只要長沙等郡米糧一日不斷,江陵人領得到吃食,人心便可安定,多少會助我守備。”
這就不得不提馮異的得意之作了,東漢承平數年,民生經濟多少得到恢復,但南方稻米雖然飽人,四五月畢竟是青黃不接的時節,長沙秋收前其實就能送出三十萬石糧食,只夠江陵軍民半饑不飽地吃三個月。
但馮異卻耍了花招,往往讓長沙船舶傍晚抵達,江陵人就著太陽余暉,親眼看到白花花的湘江稻米一車車運下來,送入倉庫堆積,而這卸米行動“徹夜不停”,直到清晨有居民再來看熱鬧,見到最后幾車稻米入庫,真以為漢軍糧食源源不絕呢!
馮異又宣布城中里閭,每日按照戶口支取一定吃食,由里正、三老帶強壯后生來領,吃了飯就得協助守城,同時給城中年長之人多發一份糧食,派小吏早晚慰問。
江陵人吃夠了蜀軍劫掠之苦,又被田戎這軍閥頭子盤剝了這么多年,哪見過這么和善的將軍。就像關中父老遇上約法三章的劉邦,恨不得他留下做秦王一樣,江陵人覺得魏軍多半不能比馮異更好,抗逆之心漸去,也開始聽指揮了…
這些事,銚期都看在眼里,敬佩馮異之余,也難免轉達來自荊南的將士們抱怨:“眾人皆言,將軍對江陵人過于好了!南郡其他各縣盡失,光在荊北保有江陵一座城池,難道全靠荊南膏血養著?”
馮異卻只道:“次況安心,入秋之前,荊州形勢必有轉機!”
銚期似有所悟:“大將軍之意是…””
馮異捋須笑道:“陛下與鄧司空本就有妙計可破岑彭,定荊州,如今又有賈復在側,成算更大。”
鄧禹被劉秀譽為“吾之子房”,雖然實操指揮不咋地,但運籌帷幄的能耐,連馮異都深感佩服。
他沒有將是何“妙計”詳細說明,只肅然道:“郢,堅城也,不提春秋戰國之事,楚漢之爭時,臨江王共尉不附高祖,漢遂令劉賈及盧綰攻江陵,為郢縣所阻,不能攻克。高祖只能再以信武侯、車騎將軍靳歙為別將來援,這才攻破江陵,費時近一年。”
“陛下與我,對次況所求也不高,只需再守住郢縣三月!”
銚期知是軍國機密不可輕語,自歸入郢縣,安撫士卒,心里則想:“休說區區三月,既然有將軍及江陵,乃至于江上舟師、糧船為后備,這郢縣守半年皆可!”
但很快,銚期這份自信就遭到了巨大的打擊。
魏軍圍城的第三天,有城頭斥候來報:“銚將軍,魏軍劈砍大木,于城外空地上,安置了奇怪的攻城器械…”
銚期聞訊,提著他的大戟再度來到城上,漢軍沒有千里鏡,只能靠肉眼視敵,瞇眼望去,岑彭的五萬大軍營壘分明,魏軍充分利用了荊州豐茂的植被,上萬人分批動手砍伐、烘干、運輸,已制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有高聳與城墻齊高的望樓,能和漢軍對射;有一輛輛初具規模的沖車,正在蒙牛皮;更有數不清的云梯被陸續造好——自從魏軍幾年前改制,在軍中特設單獨的“工兵旅”后,制作器械效率大增。
除此之外,更有三座銚期從未見過的器械,屹立在兩里(漢里)開外。
它們很像自戰國后便普遍使用的“飛石”,也就是小型投石機,但體型卻遠遠超過。
粗壯的巨木支架比象腿還粗壯,巨大的投桿砲梢長度超過宮殿的橫梁,仍采用了傳統投石機的杠桿式結構,但也有不同之處,比如人力拉拽的拽索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幾個笨重的“木箱”,里面不知裝了何物。
這些攻城器械尚未制造完成,工匠們正耐心組建,并將其靈魂:特制的筋腱絞索安放其上。
城頭士卒也低聲細語,議論紛紛,猜測這是何物,畢竟過去的戰爭中,魏軍就時不時掏出幾樣新式武器來。
“此不過是魏軍虛張聲勢!”
銚期呵斥了眾人,但他心中也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必須報告馮異,只焦急叮囑親信:
“快去請馮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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