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敵手 武德二年五月底,王莽被誅后次日,未央宮東闕的蒼龍雕塑上血跡仍在,第五倫故意讓人勿要擦拭,讓它們留在這。
第五倫是這么說的:“下雨也要撐傘護著,讓這暴君之血經烈日暴曬,長留于斯,以警醒予,警醒后人!這便是今世之鹿臺。”
至于處決了王莽的斷頭臺,第五倫也讓人拆卸后,搬到未央宮廟堂中安置,那里過去是漢朝懸掛斬蛇寶劍的地方,后來王莽代漢,則把象征他受命于天的十二神器遷了進去。
“漢新皆有神器,魏亦如此。”
“除了鴻門起兵的落櫻神斧、齊物之鐮外,再加上此臺。”
無人敢表示反對,畢竟王莽干過更荒唐的:把一個井蓋當神器。斷頭臺在萬眾矚目下斬殺了王莽,沾了暴君的血,當然值得留下。
第五倫還給它取了個雅稱:斬龍臺!
今天的事,足以讓天下人記很多年,甚至很多代了,不管是站在墻頭的皇親官吏,還是廣場上仰頭而望的百姓,第五倫尤其要讓子子孫孫記著,雖然王朝周期律不可扭轉,但也不必自己作死。
“等太子再長大些,予便要帶著他來看看這斬龍臺,告訴他,老王莽死在上面,才幾年啊?”
人總算是殺了,這讓魏國眾大臣松了口氣,但接下來,新的問題接踵而至:王莽的尸首如何處置?
搜粟校尉任光在新朝只是鄉吏,歷史包袱最輕,提議道:“昔日武王伐紂,帝辛逃到鹿臺,自焚而死。周武王趕到,斬帝辛頭,懸之白旗,今陛下順天應民,誅殺前朝暴君,亦當懸于五色旗上示眾!”
第五倫準許,同意在東闕上掛三天,但又安排專人看護,勿讓鴉雀啄食,百姓投石來砸。
而親手處決了王莽的廷尉彭寵,更提出了一個妙想:“王莽罪大惡極,不如將其頭顱處理后,永藏府庫。”
第五倫白了他一眼,沒同意,只令人在王莽頭示眾三天后,收取與尸體同葬。
“王莽較之于秦漢諸帝,有一點做得不錯,那便是素來節儉,未置陵墓,以庶民之禮葬于渭陵長壽園西。”
因為王莽家族墓葬就在那,其妻新朝孝睦皇后崩后,有“億年陵”在長壽園。但在綠林軍入關期間,王莽家叔伯、老妻的墳冢統統被掘燒,那邊現已是一片焦黑荒冢,第五倫撥少府專款,讓人收拾收拾,好歹給老王莽一個葬身之地。
敏銳的任光察覺到第五倫雖殺王莽,但對這位前朝君主,情緒仍有些復雜,遂請命道:“陛下,既然我朝承認新室乃漢后正統,那是否要給王莽一個謚號?”
第五倫卻反問:“紂王的謚號,是從何而來?”
這任光就答不上來了,非得博聞強識的奉常王隆稟道:“陛下,商人有廟號、尊號而無謚,謚乃周人制度也。故《左傳》中殷商后裔宋國大夫亦無謚,這紂王之稱,或是周人附會貶低而上。”
“能給王莽蓋棺定論的,除了予,也沒別人了。”
第五倫微微頷首:“既然如此,便給他留一謚罷。”
按照常理,這事是要交給奉常屬下的六經博士們去尋經問典的,但第五倫想將這活留著,留給一個人。
“此人是當今天下一等一的博學之士,勝過了六經老叟們,由他來辦此事,予放心。”
群臣面面相覷,總不會是馮衍馮敬通吧!那家伙去了成家后,至今尚無音訊。
第五倫公布了消息,笑道:“便是予之老友桓譚,這狂生,竟還活著,竇融奏報說,桓君山已至洛陽,不日便能抵達長安!”
吳王秀三年(公元26年),五月底,豫州沛縣已經被漢軍占領多時,再往西幾十里的豐縣,則是漢魏兩方默認的分界線,如今豫州疲敝,到處都是無人區和盜匪,雙方都沒有繼續擴大轄區的欲望。
這一日,位于沛縣東部的泗水亭變得格外熱鬧,卻是吳王劉秀親自來拜謁當地高廟。
漢朝除了長安高廟外,郡國也立,畢竟是開國之君,后來幾次宗廟改制,將其他皇帝的地方廟改沒了,但劉邦的廟卻頗為堅挺。尤其是豐沛之地,即便漢朝滅亡,高廟也被當地士民精心保護,視為保佑地方的神主,赤眉軍過境也沒為難。
但見這泗水亭,本是多沼澤的低洼地帶,但地處縣城東邊的交通要道,泗水從此流經。
劉秀就在高廟旁的橋上,定定地看著那流水不絕,兩百多年前,劉邦在武負、王媼兩家酒肆里喝多了,是否也曾像他一樣,坐在這古橋邊呢?
陪同劉秀至此的來歙見劉秀終日沒有笑容,遂指著左右道:
“想到當年,高皇帝作為區區一亭長,管著這方圓十里之地,手下只有幾個求盜、亭父,卻最終帶著豐沛子弟,提三尺劍掃平天下。”
來歙吸引劉秀注意后,又殷切地說道:“高皇帝年過四旬尚為匹夫,而大王年方三十有一,已為諸侯,據有二州之地,霸業可期也,大王,吾輩當努力啊!”
劉秀一笑,拍了拍來歙:“君叔不是外人,在你面前,余也不故作豪情了,說說實話罷。”
“余雖常以高皇帝為榜樣,但就事論事,高皇的敵人,其實不如我面對的強大。”
“高皇雖大業晚成,但作為沛公,不出三年,便入關滅秦名揚天下。但余蹉跎數載,卻只打了昆陽之戰,小有名聲,新朝乃是第五倫所滅,連王莽也為其所擒。”
“而第五倫的性情,又與項羽截然不同。”劉秀的聲音低沉下來。
“此子謹慎步步為營,本以為大敗赤眉后,他會一時驕橫,直接遣兵擊青州,入徐州。若如此,便給了余聯手張步,以逸待勞的機會。但第五倫太小心了,竟滿足于收取兗、豫,令士卒及俘虜屯田。”
這樣穩扎穩打,堂堂正正,讓劉秀暫時沒有太好的破局辦法,就算玩縱橫術,底氣也沒第五倫足啊。
劉秀看著泗水河道:“今日來到泗水亭,余倒是想高唱‘大風起兮云飛揚’,然而此時此刻,余只能唱一首‘鴻鵠歌。”
這同樣是劉邦的詩歌,與世人想象中的不讀書的大老粗不同,高皇帝是一個很善于學習的人,到他晚年時,已經讀過不少圣人書,甚至能作點簡單的辭賦了。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劉秀轉過頭,將目光投向西北方,濃厚的云層正從那兒飄來。
“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劉秀指著那片陰云:“今時今日,這橫絕四海的鴻鵠,就是第五倫啊。”
那強大的敵人,已經橫掃北方,展開的雙翅,東至于幽州,西至于涼州,占據了最精華、人口最多的中原膏腴之地,其余的吳、蜀、齊、楚、胡漢、赤眉殘部六個勢力,都被覆蓋在鴻鵠的陰影下,儼然是戰國末年,強秦鯨吞天下的翻版。
劉秀嘆息:“君叔,這意味著,吾等注定是以弱敵強。”
來歙卻道:“強又如何?在昆陽,大王曾以三千敵三十萬,何等英雄?”
“今日對上第五倫,二州對其七州,無非是以一敵四。”
但情況完全不同,那時候劉秀對付的,是羸弱的新朝,而現在,卻是如朝陽冉冉升起,銳意十足的第五倫魏!
“大王真害怕了?”
來歙見劉秀還是這副模樣,很不痛快:“若是怕了,當初第五倫令陰興來下詔,大可接受,做他的‘大魏吳王’!”
劉秀卻說起另一件事。
“君叔,汝可知,第五倫先前派陰興為使到彭城,有何用意?”
說起這件事來歙就勃然大怒:“第五小兒,此舉當然是欲羞辱大王!”
“羞辱,沒錯。”劉秀頷首:“第五倫刻意將將差點成了我妻家的陰氏兄弟收服,遣其為使,以此激怒我,怒而興兵。這說明,第五倫強則強,但仍對余頗為忌憚,故行事與對待齊、蜀皆不同。”
“但除此之外,第五倫還有一個目的。”
劉秀能夠體會第五倫的感受:“第五倫想必也寂寞罷?鴻門舉事數年,便幾乎一統北國,劉子輿、隗囂、赤眉皆非其對手,連吾兄伯升亦死于渭水,第五倫拔劍四顧,或許也覺得寂寞了…”
“故而,他想逼我,逼我拒絕封王,早早決裂,逼我,正式與他為敵!”
“第五倫,視余為敵手!”
劉秀一掃方才的惆悵,笑了起來,這是一件讓他頗為自豪的事。
來歙感受到了主公的情緒變化:“大王只是拒見陰興,遣歸而已,就這般草草回應?”
“當然不是。”
劉秀笑道:“早在陰興抵達前,余已托付桓譚,將‘戰書’給第五倫送去了!”
他站在泗水亭的橋上,憑空挽弓,瞄向那橫絕四海的陰云。
“余是高皇帝的子孫,大漢最后的希望。”
“就算手中只有一支矰繳。”
“余也會直面第五倫,挽強弓,對準他的面門!”
熟悉的郡國滿目瘡痍,哪怕稍有恢復,但相比于太平時節,還是差了些。
而在進入潼關時,桓譚更得知了王莽已經被第五倫誅滅的事,不由遺憾。
“我還是沒趕上看王翁最后一眼。”
唯一讓桓譚欣慰的,便是在他步入長安城時,第五倫竟親在未央宮門前迎接他,這可是極其罕見的高規格待遇了。
換了魏國的將吏,定會感動得五體投地,然而桓譚卻仍是那幅狂生模樣,慢悠悠地下了驢車,緩緩與第五倫行禮——平禮。
這一幕看得親衛們勃然大怒,若非聽說這老叟是陛下之友,定要上去舉起兵刃,往他腿上重重一下,看膝蓋骨是否真那么硬!
第五倫倒是不以為忤,桓譚又不是他的臣子,若一照面就膝行而來,那就不是桓君山了。
“君山。”
第五倫也朝老朋友拱手,發現桓譚頭發已從黝黑變得花白,身體也瘦骨嶙峋,聽說他一度被赤眉俘虜,又大病幾死,看來確實在南方吃了不少苦啊。
“魏皇陛下。”桓譚好歹沒稱第五倫的字,湊近了看他,第五倫今日只穿著常服,也沒有太多的儀仗,擺皇帝的譜,畢竟是知道桓譚喜好的,裝太過了,這家伙可是會拂袖而走的。
但畢竟太久未見,二人身份變化太大,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講,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一時間有些尷尬。
還是第五倫先打破了沉寂,笑道:“君山還識得昔日鄉里之士焉?”
這是桓譚初見第五倫時,對他的評價,然而桓譚卻也不尷尬,只道:“陛下豈不聞‘君子豹變’?”
“君子都像幼豹一般,出生時丑陋普通,正如陛下初舉孝廉時,年紀尚小,謹敕于家事,順悌于倫黨,可不就是區區鄉里之士么?”
桓譚踱步到跟隨第五倫的那些郎衛身邊,伸手撫過他們的劍穗,故意招惹他們,哈哈笑道:“后為郎官、郡曹掾,則文史無害,作健曉惠,縣廷之士也。”
“其后出征塞北,信誠篤行,廉潔平公,理下務上,可謂州郡之士也。”
“入主魏郡后,名行高,能達于從政,寬和有固守,則為公輔之士。”
末了又走回第五倫面前,朝他拱手:“后來鴻門舉兵,推翻暴莽,天下人方知陛下才高卓絕,疏殊于眾,多能圖世建功,無愧為天下之士也!”
言罷慨然捋須道:“揚子云若知今日,可以瞑目了。”
這便是桓譚眼中第五倫的變化,十年之后,已經像成豹一般,矯健而俊美。
不,已經不止是豹…而是“大人虎變”了!
第五倫搖頭:“過去聽慣了君山的逆耳之言,如今難得夸贊,都有些不習慣。”
這就是他需要桓譚的原因之一,如今的第五倫,也開始進入“王之蔽甚矣”的情況了,哪怕是張魚等人專搞情報的人,第五倫從他們嘴里聽到的事,也經過了一層加工。
第五倫遂邀桓譚上車,往宮中駛去,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
“君山在東南,可見到劉文叔了?”
桓譚道:“在彭城時,有同族人在吳為官者引薦,與之數次燕語,自夕至旦。”
“劉秀現在如何?”正如劉秀感受到的一樣,第五倫對他格外在意。
桓譚一笑:“亦是豹變之士,天下之士也!”
然后,桓譚就開始滔滔不絕夸起劉秀來:“劉秀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勝于陛下。”
“他不但才明勇略,而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說完還瞥了一眼第五倫,仿佛在說他心思深沉。
“劉秀之恢廓大度,能得人心,則略與高帝同。然而在治國上,雖無蕭曹之才輔佐,卻能勝過高帝,江東淮南,已從戰亂中恢復。”
再加上曾在昆陽大勝的武略,桓譚贊嘆道:“劉秀,必能復漢成功。”
末了才補上一句:“當然,前提是,他不曾遇到陛下這異數。”
第五倫道:“君山為何說予是異數?”
桓譚經過被赤眉擄去一遭后,看問題更加尖銳了:“能將王莽劫至長安,明明可以流放遠方不臟手得名聲,卻故意令世人投瓦決死。又設斷頭臺,不誅一夫而誅暴君。”
“譬如漢滅秦毀謗秦,卻用秦政,陛下殺莽而欲復其業,凡此種種,豈非異數?”
第五倫頓時樂了:“桓君山啊桓君山,虧得汝早早北上,若在劉秀麾下,遲早會因汝這張只說實話的嘴,惹下大禍!”
“對了。”
桓譚仿佛才想起來:“劉文叔還讓我,給陛下帶一句話。”
他看向第五倫,卻見魏國皇帝止住了笑,凝神細聽。
桓譚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許多年前,第五倫在南陽時送給劉秀的美玉,奉還它的主人。
“劉秀說:漢魏不兩立。”
“此生既然不能為友,便為敵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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