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張魚的消息后,第五倫看似隨手一點,就讓竇融來“迎接”王莽。
畢竟竇融在新朝也是堂堂波水將軍,掌握兵權的人物,頗受王莽信賴。
但越是如此,如今再見就越尷尬,竇融人都懵了,待會究竟該怎么對待王莽,如何稱呼,要不要行禮?都是個大問題,竇融小心翼翼地問第五倫,第五倫卻意味深長地笑道:
“周公自便。”
這怎么自便法?據說伊尹也做過夏臣,但商湯滅夏后,伊尹再見夏桀時是怎樣的光景,史書上也沒記載啊。
他們遇到的事實乃曠古奇聞,根本找不到任何先例,竇融只能趕鴨子上架,臨時想。
“要不還是以故臣自居,稱王莽為‘故帝’?甚至哭一頓?”
這符合竇融一貫的敦厚長者人設,若如此,他倒是“重情重義”,將自己撇得干凈,那第五倫待會豈不就更尷尬了么?要知道,當年王莽可是以第五倫、竇融并列啊。
這一琢磨,竇融算是明白皇帝派自己來的深意了,想起了發生在漢昭帝時,京兆尹雋不疑逮捕偽衛太子之事 當時有人冒充漢武的兒子,早就死去的衛太子出現在長安北闕,惹得幾萬百姓圍觀,又有丞相、御史、中二千石等官吏去辨認,都不敢表態。倒是雋不疑當機立斷,將此人逮捕,有人說真假難辨,還是不要太草率,雋不疑卻說…
“春秋時,衛國太子蒯聵因違抗其父衛靈公而逃亡國外。等衛靈公死后,蒯聵的兒子繼承了君位,這時蒯聵請求回到衛國,衛侯卻拒絕了生父。孔子在《春秋》中贊許此舉。如今這位衛太子也曾得罪過先帝,若是真的,他逃亡在外而沒有接受處死,仍是我朝罪人!”
所以,要以罪人待之,而非“故太子”。
與之相似,第五倫對王莽的定性,早在鴻門起兵時就已定下來了,不是什么清君側,則是直書王莽之惡,是吊民伐罪!是誅滅無道!
那一趟自己雖然錯過,但現在該怎么干,竇融已有了分寸。
他琢磨著這件事,再抬起頭時,那死而復活的不速之客越來越近,竇融也豁出去了,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于是在看清安車上那個白發老叟的時候,竇融肅然邁步過去,朝他一作揖,卻未曾有任何稱呼。
“波水將軍。”王莽理想再度破滅后,還真是一心尋死,逮到誰就懟誰,眼下只盯著竇融冷笑道:“當初將軍隨大司空征綠林,予親授的旌旗鼓樂彤弓,如今尚在否?”
本意是想讓竇融慚然,沒記錯的話,當初竇周公謁見自己時,還是個老實人…
“確有其事。”
竇融果然很和善老實,只道:“方才一揖,乃是替昨日之我,拜于故君。”
旋即話音忽變:“然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
竇融當著眾人的面,不卑不亢地說道:“先時雖得大司空幸愛,為前朝賞識,然融行于軍旅之中,目睹百姓藜藿不充,田荒不耕,京兆谷價騰躍,斛至數千,吏民陷于湯火之中,又動輒遠役,以至于胡、貊侵犯北塞,綠林、赤眉之寇入于帷帳,不由大愁。然而融乃平庸之輩,只能淈其泥而揚其波,順濁流而行。”
“然融一心忠懇,竟為朝廷及大司空所疑,含冤入獄,接著昆陽大敗,方知新室之不可救,樹朽先朽于根,國亡先亡于上!昏君亂臣,貪殘于內,擅改制度,元元百姓,饑寒并臻,恨不得新室瞬時覆滅,吾等焉能不敗?”
“當時我茫然無措,只欲自盡,方驚聞陛下于鴻門舉兵,破八校之陳,摧九虎之軍,威震關中,攘除禍亂,驅逐無道之君,解天下于倒懸!”
說到這,竇融的手,已經指到王莽頭上了:“融為新臣時,乃是助紂為虐,輾轉難眠,良心不安,生不如死!”
言罷又往后一拱手:“為魏臣以來,卻是輔佐圣君,蒙其福而賴其愿,協力攘除天下紛亂,再建綱常乾坤!”
“昨日之我,尚能稱汝一聲‘廢帝’。”
“然今日之我,則只能稱汝為‘獨夫莽’若非圣君仁慈,我亦要持白刃,為天下除害!”
好一個“獨夫莽”,罵得一路上受了王莽不少鳥氣的張魚忍不住笑出了聲,卻又擔心安車上的皓首老匹夫受不了這刺激,當場氣死。
然而讓張魚和竇融驚奇的是,被如此痛斥,王莽居然神色自若,反而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竇融,那莫非是…
憐憫?悲哀?
沒錯,在王莽自己看來,他就像一個經歷沉浮后,參透世事的圣人,而竇融呢?不過是為了急著向第五倫表忠心,與新朝做切割,而潑婦罵街的可笑倡優。
然后,老王莽便極有涵養地嘆息道:“大戴禮記有言,人之道莫大于父子之親、君臣之義。父道圣,子道仁,君道義,臣道忠。”
“而賢臣之事君也,受官之日,以主為父,以國為家。只要有能夠安國家,利人民之事,要不避其難,不憚其勞,以成其義。故其君亦佑助之,以遂其德。”
這就是王莽對自己臣子的要求,希望個個都是沒有私心的完臣。
王莽看著竇融:“如汝所言,當年予確實為人所誤,行事剛愎自用,辦了許多錯事。但竇周公,汝自詡國家忠良,當初與第五倫入宮謁見時,為何盡是阿諛奉承之言,卻無半句規勸?”
竇融立刻反駁:“嚴伯石等人亦曾力勸于汝,不也無用么?”
“嚴尤是真正的忠良,是予諱疾忌醫了。”王莽頗為悲切,也是直到事后,他才看清楚誰才是一心為自己好的:“但予雖然未盡聽其言,卻也未曾枉殺一人!予最痛恨的,乃是那些面諛在前,背后捅刀之輩!”
就算按照孟子那一套理論,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王莽自問對第五倫加以重用,寄予厚望,視為手足,然而第五倫如何報答呢?將一把刀,捅入了他的腹心!這是王莽絕不會原諒的事。
老家伙仰天而嘆:“天降大常,以理人倫。制為君臣之義,著為父子之親,君子治人倫以順天德,小人亂天常以逆大道,第五倫是也。”
王莽又自嘲道:“也對,君不君,自然臣不臣。”
“就像家中有了逆子,做父親的,當然也有過錯!是予沒做好表率啊!”
王莽不愧是當世大儒,真要辯起經來,竇融完全不是他對手。
竇融頓時大悔,王莽雖較當年有了許多變化,然而還是那么偏執,油鹽不進。自己本想將他痛斥一番,以立先聲,豈料竟落了下風,反叫王莽當面占了第五倫便宜。
張魚也在咬牙切齒,但旁人卻打也打不得,殺更殺不得,真是難辦啊。
竇融更加尷尬了,只冷笑著拂袖挽回顏面,而后讓車隊繼續往前,同時加大了兩側的人手,以避免人圍觀。
“果然,還是死在‘赤眉’手中最干凈,陛下啊陛下,為何非要見這活王莽?”
濟陽縣城之內,耿純等大臣也是這么想的,王莽就是一個燙手的芋頭,皮還特別糙厚,怎么處置都無益。
然而第五倫卻只留下了一句話:
“世人喜歡將爭奪天下,稱之為逐鹿。”
“如今新失其鹿,天下共逐,然而狩獵近半,卻發現過去的鹿主人竟還在場中,在那叫叫嚷嚷,諸君不覺得,這很有趣么?”
一點都不好玩,耿純等人不知第五倫具體計劃,只心存憂慮,看著載有王莽的車乘,往第五倫居住的濟陽宮而來。
這濟陽宮不大,乃是漢武帝時修建的行宮,因為常年沒有皇帝光顧,經常封閉。后來,有一個名叫劉欽的濟陽令在這做官,恰逢妻子臨盆,而濟陽遭到水患,唯獨濟陽宮還干燥些,遂開宮后殿居住,不久后其妻誕下了一個男孩,因當年濟陽歲有秀禾,故名“劉秀”。
不過劉家很快就搬走了,進亂世后,這里被綠林、赤眉軍輪番搶掠,徹底成了一片殘破的空宮,如今倒是裝下了第五倫和他數量龐大的行在官吏們。
隊伍抵達濟陽宮后,張魚就攔下了巨毋霸,請他去縣中館舍休憩,意思不言自明。
巨毋霸沒有動,只看向王莽。
王莽則道:“舜有賢臣五人就能治理天下,而周武王說,予有戡亂之臣十人。”
他的話語中,難得帶上了些柔和:“予之賢臣,不如武王,卻比舜多,早年有王舜等人,后又有嚴尤、田況、王邑之輩,而卿則是追隨予到最后的忠良。”
王莽竟朝一直保護自己的巨人一拜,低下了頭:“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卿所盡之忠無窮,而予卻再也給不了卿回報。”
“卿賢臣之義已盡,自此之后,大可自由而去了,走罷,回東萊去。”
王莽揮了揮手,與新朝最后的忠臣作別,也不管巨毋霸伏地而拜,王莽自顧自下了車,往濟陽宮中走去。
且不肯讓人攙扶,雖然瘸著腿拄著杖,頗為滑稽,但在王莽自己覺得,卻走出了慷慨赴難的氣勢。
他昂揚著頭,老家伙雖然身形枯槁,衣裳骯臟,落魄若乞丐,但內心,依然有天子、大圣的驕傲。
他去見第五倫,已經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一定要讓這個卑劣小人,見識到王者真正的儀態氣度!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濟陽宮中的郎衛側目看著這個癲狂的老叟,目光或好奇,或仇視。
他們中有人是來自京兆的孤兒,也有昔日的豬突豨勇,盯著這個禍亂天下的人,有人想起新末的大亂,那些逼得他們家破人亡的鬧劇,只能強忍著,不讓自己將手中的戟戳進老頭胸中!
然而,就在王莽帶著必死的信念步入濟陽宮殿中時,門扉推開,展現在他面前的,卻是擺開的一桌宴席,切片的鹿肉在火爐上滋滋烤著,有一青年人坐于案后,穿常服,戴遠游冠,挽著袖子,親自給炙肉翻面、撒鹽,而旁邊刀俎齊備。
見客人到來,他放下手中祖傳的鐵鉗,站起身來,卻也不行禮,只對王莽點了點頭。
“王翁,許久不見。”
第五倫絲毫沒有竇融的尷尬、忐忑,反而頗為舒閑,只如此稱呼王莽,仿佛他只是來遛彎串門的鄰家老頭。
“山河大恙,君無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