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援車壘之外,赤眉五公楊音嘴里叼著一塊草葉,盤腿坐在地上,滿臉陰郁。
楊音也是倒霉,去年入冬時,手里還有十萬大軍,如今卻被馬援三戰三捷,幾乎打光了所有部下,幾乎只以身免。
眼下馬援被困于此,赤眉從事們都在為“勝利”而歡喜,但要楊音說,高興得太早了,他們不過是運氣好,趕了個正巧,將馬援的部隊打散,真正殲滅殺死的,只有區區數千,其余大多撤離戰場。
果不其然,經過數次進攻,馬援的車壘依然沒有攻下,看來這位魏國“第一名將”不但善攻,守起來也不差嘛。
樊崇很希望能快些解決馬援,但赤眉軍的激將誘敵并未起到任何成效,魏軍沒有突圍跡象,反而隱隱約約,自營中響起了歌聲…
“楊公,是馬援在營中橫吹!”
楊音看不到這位三度擊敗自己的將軍身影,只聽說馬文淵行事任俠,豪氣沖天,還多才多藝,明明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竟親持短簫,在軍中且歌且蹈。
魏軍壘中,先是幾個人跟著橫吹之聲輕輕吟唱,慢慢地萬人相繼加入歌唱,赤眉戰士們面面相覷。連楊音也側耳細聽,只聽魏軍所唱乃是“戰城南,死郭北…”
是一曲對陣亡將士的哀悼葬歌,倒是很符合這大戰暫歇,魏軍小敗損兵折將的氛圍,連天上的群鴉也頗為配合地發出鳴叫。
赤眉軍暫時安靜了下來,雖然地域不同,唱的詞聽不太懂,但這其中對袍澤的哀思卻有同感。赤眉從事們卻大喜,認為這是激起魏軍憤怒,誘使他們出戰的好時機,遂令手下人繼續污言穢語,侮辱死者。
然而魏軍唱完一曲《戰城南》后,緊接著卻來了一首《無衣》,一掃方才的哀傷,變得頗為雄壯!
唱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這一句時,萬人高呼,同仇敵愾,竟完全壓過了幾萬赤眉軍亂糟糟的罵聲。
赤眉戰士們沒遇到過這樣的軍隊,頓時啞火,楊音也完全站立起來,一口吐掉了嘴里的草葉,眼中又敬又懼。
“馬援尚能激勵麾下,魏軍士氣還在,難怪如此難攻。”
按照赤眉以往的經驗,與新軍、綠林、梁漢,亦或是同屬赤眉的董憲打到這份上,對面也早該崩潰了,哪還有心思唱歌啊,還開得了口,就能說明士氣沒崩。
更可怕的是,楊音能聽出魏軍將士歌聲中的憤怒,說明羞辱誘敵確實產生了效果,但他們卻被馬援的軍令死死管著,無一兵一卒向外貿然突圍。
如此收放自如,絕非速戰能盡滅啊。
一念至此,楊音遂騎馬去了樊崇的大營。
不論哪朝哪代,主帥挑選親衛,都得孔武有力,戰場上,他們是將軍身邊最后一道屏障,性命連在一塊。
樊崇的親衛隊卻略有不同,竟是由一群半大孩子組成。
就比如眼下給楊音帶路的少年,他才十四五歲年紀,胳膊瘦瘦的,穿的衣裳頗為肥大,原本垂到膝部,為了方便走路硬生生裁剪了一半,在人群中穿梭頗為靈活。
楊音問他:“你叫什么?”
“小季。”
楊音又問:“當赤眉多少年了?”
“六年!”
這名為“小季”的赤眉少年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月、日,甚至連哪年都不清楚,卻能依稀記得加入赤眉的日子。
去往樊崇大本營的路上,少年與楊音說起他的故事:他家在泰山附近,父親進山砍柴被老虎吃了,母親常年紡織雙目失明,家中沒有地,兩個哥哥一年到頭埋頭于豪強家的田產上,收成六七成以上拿來交租和賦稅,所以老是不夠吃,冬天甚至得靠樹皮草根湯喝,把糧食省下作來春的種子。他雖然在豪強家做羊倌,但經常挨打。
后來赤眉殺到附近,將豪強趕跑,塢堡打下,開倉放糧,小季生平第一次吃了飽飯,還嘗到了羊肉的滋味,又怕豪強回來報復,從那之后,一家人便跟著赤眉輾轉。
對他而言,曾經的生活一片黑暗,只有入了赤眉后,才有了些光彩,才值得被記住。
赤眉軍中有很多這樣的少年,樊崇將孤兒都收在身邊,許多人是逃出來的奴婢,記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誰;也有人追隨父兄加入赤眉,在親眷死后,用他們的血染了眉毛。
楊音聽得心里酸酸的,他麾下也有不少這樣的少年,可三場仗下來,全沒了,死的死,散的散,馬援手中,可謂血債累累。但正因如此,楊音才得勸勸樊崇。
走到樊崇所在時,楊音發現,樊大公居然在睡覺…
樊崇自南下進攻馬援以來,已經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此刻便躺在一卷草席上,用一堆臟衣物做枕頭,鼾聲震得隔十多步都聽得到。
直到楊音使勁拍著他那滿是絡腮濃髯的臉,樊崇才睜開眼,而他問楊音等人的第一句話便是“戰況如何”?
楊音與他說了馬援橫吹激勵士氣的事,誘敵失敗后,赤眉又發動了兩次攻勢,都無功而返。
但楊音更關切的是另一樁事:“從昨日起,幽州突騎便一直在我軍以北徘徊,抽空就襲擾外圍的萬人營,甚至突入到十里之內來。”
“而因彼輩遮斷了北方道路,已經兩天沒收到謝祿消息了!”
小季用土罐打了水來,樊崇捧水往臉上潑去,讓自己清醒些:“沒收到消息,便是好消息,若是謝祿敗了,吾等定能知曉。”
楊音卻對敗仗頗有心得:“是敗兵跑得快,還是魏軍走得快?”
答案顯然是后者,因為潰兵往往是盲目亂竄的,敵人卻是目標明確的,楊音擔心謝祿像他一樣一敗涂地,連個音訊都傳不回來。
楊音道出了他的擔憂:“若真如此,第五倫的前鋒,恐怕離此不遠了!”
說到這,楊音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要他說,樊崇僥幸打敗了馬援后,魏軍在河濟的大包圍圈南口已破,就該順勢撤走。
“定陶魏軍擋不住吾等,只要與徐宣匯合,便可從容南歸梁地睢陽,三公逢安不是在打彭城么?此刻或已成功,吾等便可繼續往南,去淮南,去江東…”
曾經打魏軍最積極的楊音,竟然心生退卻之意,樊崇定定地看著他,這使得楊音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小。
“楊音。”
樊崇的手落在他肩上,皺起眉來,嗓音也大了些:“你不想與魏軍戰了?不想陣斬馬援,替汝麾下報仇么?”
楊音倒也干脆,直截了當承認了,從牙縫里擠出話來:“沒錯,輸怕了。”
“我楊音輸了,還能灰頭土臉來投樊公,可樊公一旦不能勝…”
楊音指著帶他來此的小季,他此刻正與其他幾個赤眉少年一起說說笑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不知更殘酷的大戰將至。
“赤眉的數十萬兄弟姊妹,就真要完了!”
楊音依然是流寇思維,既然魏國是硬茬,那就去打吳漢,打青州,總有軟柿子可以捏,只要離魏軍遠遠的就行,沒必要將所有人交待在這。
樊崇沒有訓斥楊音,只讓他一起坐下:“你是說,看似吾等困住了馬文淵,其實是他拖住了我?吾等圍攻馬援時,若第五倫趕到,魏軍主力從背后來擊,馬援再趁機突圍而出…”
確實有很大的危險,但就此放棄又太過可惜,樊崇覺得,絕不可能有比這次更好的機會了。
就在這躊躇的當口,一個噩耗傳至:謝祿果然被第五倫擊敗于濮水上,他的部下九死一生,這才有幾個人突破了漁陽突騎的封鎖,將消息送到樊崇處!
“魏軍前鋒,一直追在身后,眼下已與騎兵匯合!”
楊音大急:“有多遠?”
“北方二十余里外。”
“這下糟了?”楊音只覺得大事休矣,這么近的距離,還有騎兵,就算他們想撤,也得問問魏軍答不答應!
這位馬國尉,終究還是成了卡在赤眉咽喉里的魚刺,如今若想退走,恐怕就得學壁虎斷尾,犧牲幾個萬人營留下擋住敵軍了…
反而是樊崇卻一改先前的思量猶豫,果斷地下達了讓軍隊調頭向北,準備迎戰魏軍的命令!
“樊公!”楊音大急,還要再勸,樊崇卻問他:“魏軍里,有比馬援更善用兵的將軍么?”
楊音只道:“聽說魏國之中,馬援侯位最大,武職也最高,應該無人能超過他。”
他確實是這樣想的,敗給名將才不丟人。
樊崇頷首:“魏軍雖然難打,但馬援已是其中的豪杰,依然被猛攻所敗,其余之輩又算得了什么?”
“目前看來,優勢依然在我。”
倒不是樊崇盲目自信,只是知道一場大戰不可避免,必須打消眾人的疑慮,只對楊音道:“我親帶八個萬人營,對付第五倫。”
“留四個萬人營,由你困住馬援!如何?”
楊音遲疑了,他也是輸怕了,樊崇用了十余萬之眾才把馬援的部隊打散,可如今馬援部萬人一心,四對一,他行么?
樊崇也頗覺心累,只可惜赤眉軍中帶兵僅次于他的逢安遠在彭城,除了楊音,他還能讓誰對付馬援呢?
好在早則今晚,遲則明日,從睢陽北上的徐宣也該到了…
既然避不開,便硬碰硬罷!這注定是一場決定赤眉生死的大戰。
小季幫樊崇披掛甲衣——很多年前,從新軍將領廉丹那搶來的,外表很舊,漆都消了,甲片多次掉落又重新補上。
“小季。”
旁邊無人時,樊崇忽然問自己啥都不懂的小親衛:“你以為,此戰能勝么?”
“當然能!”
小季的母親在淮北病死,一個兄長戰死在南陽,另一位則在守定陶時被俘,如今不知存亡。
盡管前途未卜,但少年親衛們依然滿是斗志,堅信樊大公會帶領赤眉,再度走向勝利!
春日的陽光照在他們臉上,是窮人家孩子的普通模樣,缺牙歪鼻,但一對赤眉卻畫得極正,都是臨戰前,少年們相互幫忙描的。也不知是不是赤眉襯托,這些樊崇身邊的少年親衛,雙目和災民孩子那晦暗的目光不同,眼睛閃閃發光。
每每當樊崇疲倦遲疑時,看到這些充滿希望的眼睛,他就覺得,自己依然走在正確的路上。
樊崇復又露出了笑,緊了緊自己的甲,趕赴前方,他已經睡夠了,而在夢中。
他當真見到了“田翁”說過的“樂國”!
“破開第五倫詭計的辦法只有一個。”
“其援軍來一支,打一支!”
張宗未能做到第五倫要求的“日行百里”。
一日一夜,他們只趕了八十里路,輕裝而行的三河兵就已經快累趴下了,更別說一路上,還經常會追上從濮水南逃的赤眉潰兵,時不時就爆發一場遭遇戰。
好在前方并非一片迷霧,漁陽突騎游弋在赤眉大軍以北,阻斷赤眉軍消息的同時,也接應了張宗。
但張宗與蓋延的會面,卻不太愉快。
“虎威將軍。”
身高馬大的蓋延縱馬來見,朝張宗微微一拱手,便急道:“馬國尉被困數日,以一敵十,我雖有心相助,但僅有三千騎從,只能撿著赤眉外圍散兵殺,無法突入太深。”
“如今將軍既至,你我步騎相合,便可接應馬國尉,殺出重圍了!”
張宗問清楚,馬援的部隊困守兩丘之間,每日都在承受赤眉猛攻,但仍在堅守,這才松了口氣。
他指著身后累得歪歪斜斜的部下道:“若吾等像樊崇南下時一般,兩日行八十里,士卒路上稍事休息,自能與之交戰,不敢辭避。”
“可我部一天走完路程,“百里趨利者,必蹶上將軍。師旅疲乏,須得休憩一夜,還望蓋偏將替我看住外圍。勿令赤眉靠近襲擾。”
張宗故意提了蓋延的“偏將軍”職位,暗示他,按照軍銜,自己才是那個說了算的人!
然而蓋延卻心切馬援安危,自動忽略了張宗的用詞:“將軍部眾雖才萬人,且未全至,然赤眉不知虛實。依我看,不必等到明日,今晚便可多點火把,虛張聲勢,或能將赤眉逼退。”
張宗皺起眉來,話說到這份上,他也只能將皇帝陛下的命令祭出來了。
“奉陛下御詔。”
張宗朝北方拱手道:“我部抵達戰場左近后,不必急于與赤眉交戰,而要扎好營壘,盯住賊人,勿令潰逃!以待后續冀州兵、關中兵抵達,再與之合戰。”
蓋延一驚:“將軍不是來救國尉的?”
還有句話蓋延沒說出來:“事到如今,皇帝竟仍想著圍殲赤眉,而不顧其丈人行安危?”
張宗也懶得跟這個漁陽莽夫多解釋:“陛下妙算,料到馬將軍必然無虞,吾等…”
還不等心生嫌隙的二人扯皮結束,蓋延的麾下騎從便匆匆趕來稟報。
“二位將軍!”
“赤眉大軍,正向我部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