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濟水的魏軍頂著高達一成的傷亡,終于熬到天色大亮,定陶城的董宣這才如諾開門,讓他們好歹退了回去,也由此多拖了赤眉軍半天時間。
徐宣渡過濟水時,已是翌日午后,他并未因突破險阻而喜悅,環視四周,因輜重不足,赤眉戰士們苦戰一夜后居然沒吃的,還得從戰死魏兵的兜里搜炒面來充饑。沒辦法“以戰養戰”的人,也不肯空著肚子上路,在河水中抓魚熬湯的有之,搜尋野菜的亦有之,他們在走路時的速度優勢,卻被糟糕的補給抵消了。
眾人苦戰數日疲倦不堪,再往前趕路時,基本是亂糟糟的,道路泥濘難走,各個萬人營在行軍路上亂成一團,甚至為爭道的打了起來。
“煮棗城那邊來人說,樊公正在與馬援決死,而第五倫在濮水一線,隨時可能南下趕到戰場。”
“但吾等,卻是未戰先亂啊。”
赤眉打仗確實一直如此,沒什么章法,常常就靠人多和士氣高,亂拳打死老師傅,遇上新軍、綠林等士氣不高的,一通王八拳下去,對面就先崩潰了。
“但這回,面對魏軍,吾等還能以亂取勝么?”
戰場的另一端,統籌魏軍后勤的,乃是司隸校尉竇融,皇帝的命令一層層下達,每個環節也都定了人執行,執行不到位,就等著軍法處置!
河內民夫的任務是構建沿途的補給站,他們沒有發到甲兵,唯一的“武器”,便是鹿車上推著的一塊塊門板。
向子平的麾下人數沒變,人卻有所出入,有人走著走著沒了身影,也有陌生面孔稀里糊涂地跟著他們跑,一問,才知道是半路忍不住,去路邊拉了泡屎,就與隊伍走散,害怕被當成逃兵抓起來,只能暫時隨他們一塊同行。
沿途休憩時,一位插隊進來的民夫便拍著這些沾滿泥土、血跡的門板道:
“開戰前,我在鄉中酒肆里做幫傭,每天天剛亮就起來下門板,入夜前則要將門板再上好,赤眉沖入鄉邑,為了幾口吃的殺死酒肆店家,我沒了生計,只能投軍混口飯吃,不曾想,還是要伺候它們!“
這些門板也不容易,被民夫從河內運到黃河,搭完浮橋,又拆了繼續往南運,這可是好東西啊,士兵來不及搭建營壘,就常常睡在上面,等扛到濮水邊,本地木材不夠,還能再搭幾座浮橋。
不同建制的部隊正在絡繹渡河,進入軍隊日子久了,向子平也會看對方成色。
“不能看甲兵是否鮮亮,而是要看走路齊不齊。”
比如現在,來自關中的第二個師已抵達濮水邊,從訓練上看就比冀州兵、三河兵好一大截,大道上至少有五列步兵在行進,兩側四個縱隊是快速隊列,直接淌水過河,中間的則稍慢,運送的是糧食、輜重,必須從浮橋上走。
過了濮水后,往南每隔十里就利用里閭或亭舍,設置一個補給站,士兵要忙著趕赴前方作戰,民夫則在各個營地分別留下,被安排了無數活計:尋找柴火、挖灶燒水。
這些營地用途有三:一是收攏昨日大戰的傷病,其次則灶火徹夜不停,將民夫們運來的米糧制成飯食,主要是做便于攜帶的麥餅、亦或是發黑的糙窩頭,每個過路的士兵都能領到兩個,這便是一頓飯食了,總比干巴巴的炒面好吃些。
最后還可用來收容掉隊的兵卒,丟了鞋、磨破腳、喝了不干凈的水腹瀉,都會讓他們離所屬部隊越來越遠,當然,向子平也發現了不少故意讓自己受傷的人,瘸著腿哼哼唧唧掉隊,他們被濮水邊的尸體嚇壞了,不敢再去前線。有人幸運地躲過軍正檢查,也有人被認為是詐傷,當場被拿下,等待他們的或是殘酷的處罰。
一切混亂中又帶著有序,若是硬走,魏軍身負糧袋和捆成一卷的草席,負重較赤眉多,腳力不如他們,但良好的補給線能讓部隊前進時節省大量時間。
竇融敢向第五倫打包票:“不論樊崇與馬國尉勝負如何,我軍援兵,必將比赤眉率先抵達戰場!”
“文淵會輸么?”
第五倫卻不這么認為:“自吾等在新秦中至今七年了,文淵身經百戰,卻從無敗績!堪稱完璧將軍也!”
魏軍與赤眉的增援,猶如一根繩索的兩頭,在相互拉扯,而在中間被擰緊的繩結,則是馬援與樊崇的較量。
河濟之間的食腐群鴉這幾年可算趕上好時代,一場場天災、一次次人禍,餓殍滿地,都讓它們吃得腦滿腸肥。今日亦在高空飛翔,空曠的兗州原野上,滿是魏軍與赤眉的尸體,它們撲棱著翅膀落下去,鋒利的喙最先啄食臉頰上的肉,亦或是好吃的眼球。
平日于群鴉一起覓食的野狗,今日卻不敢靠近,因為在尸骸間徘徊的,是一個個赤眉戰士,他們合上了兄弟們的眼睛,又用矛捅殺沒死透的魏軍,剝下他們甲兵,以替換自己那殘破不堪的武器。
三日前,馬援令蓋延的漁陽突騎先行離開,他則帶著部眾繞了個小圈,將前來阻截己方的赤眉軍楊音部反包圍,打得對方倉促而敗——這已經是楊 音在馬援手下輸的第三回了。
但就在魏軍剛打贏一戰,開始追亡逐北時,卻遭到了來自身后的襲擊。
馬援提前得到了斥候警告,但不等匆匆將散開的部隊收攏,赤眉便已殺到。樊崇麾下的赤眉一共十二個萬人營,按照他們亂糟糟的走法,抵達戰場的時間也前后不一。
按照一般將軍的習慣,定會原地等待,待大軍匯聚后再與敵對陣,但樊崇親將赤眉精銳,歇氣才兩刻,就對馬援發動了進攻!赤眉軍猶如席卷原野的黃河水涌來,將魏軍沖得七零八落。
一邊是趕完遠路疲憊不堪,一方是大戰之后追敵陣列分散,樊崇成功將馬援拉入了自己擅長的亂戰中,赤眉軍不斷趕到,馬援的人卻越打越少——頂不住沖擊潰敗了。一通亂拳下來,那些以營、旅為單位的孤軍被吃掉。馬援只來得及收攏一個師,被困在原野之上。
“赤眉真是無窮無盡,殺都殺不完。”
此時此刻,馬援坐于陣中,那套第五倫親贈的明光鎧,原本頗為閃耀完整,如今甲片卻被沖入中軍的赤眉死士砍得七零八落,不復“完璧”了,好在大多只是擦傷。
但要說馬援敗給了樊崇?也不全然,他好歹挽回了局面,將主力收攏起來,擋住了赤眉的進攻,如今轉移到兩丘之間,以大車作為營壘,前排持戟盾,后排用弓弩。
每當赤眉撲過來時,往往馬援親自揮師搏擊,千弩齊發,赤眉兵應弦而倒,每次進攻都會丟下上百具尸體。
赤眉再悍不畏死,也頂不住這損失,暫停了進攻,但魏軍也好不到哪去,馬援又是一夜無眠,受傷士卒哀嚎、群鴉的呱噪、赤眉在外的大聲挑釁,但主要原因,還是馬援在生氣。
生自己的氣。
馬援想起董宣對自己的勸誡,也曾反思:“若聽董少平之言,稍稍整飭軍容,嚴密行伍,打贏楊音后,眾偏將、校尉就不會沖得那般快,反將后背露給了樊崇…”
這場仗,馬援還是吃了過于輕視赤眉的虧,卻沒料到樊崇竟能如此果斷,扔下北面掃眉弄首引誘赤眉的皇帝陛下不管,就調頭盯著馬援猛打。
眼下最緊要的是,搞清楚敵我狀況,經過一番清點,這個師起碼折損了一個旅,但又有其他師的潰兵被收攏,總數不到一萬。
而赤眉樊崇與楊音殘部匯合后,數量方面,起碼是他們的十倍。
正在此時,外頭的赤眉再度鼓噪起來,馬援遂帶著眾人觀之,卻見赤眉扛著一面面斬獲的旅、營旗來到魏軍臨時營地前,將它們高高舉著搖晃,然后又扔地上焚毀。
接著又推攮來數百被俘魏卒,高呼著為死難的兄弟報仇,當著他們的面斬殺,不多時,這些頭顱統統插到了赤眉軍的矛尖上…
赤眉戰士口中污言穢語不斷,基本是問候馬援家女性親戚的,偏將、校尉們自己受辱不要緊,誰敢說馬援半句壞話,便能當街拔刀相向,聽后怒不可遏:“吾等對定陶的赤眉軍收降而不殺,彼輩竟如此殘暴,此役之后,必盡屠賊人!”
他們開始請求突圍:“國尉,雖然赤眉人多,但缺少遠射弓弩,又經長途跋涉及鏖戰,也疲乏了。彼輩聚十余萬之眾,對我只圍不攻,說明士氣已衰竭。萬人若能一心,足以橫行其間。其余兩個師肯定還有殘存建制。只要突圍沖出去,與之匯合,便能且戰且退,撤去煮棗城!”
這方案確實可行,赤眉軍雖然完成了對馬援部的分割,但包圍圈尚不嚴密,他們距離煮棗城,也不過區區三十里,如果馬援下令突圍,以他們的戰力,即便不能在十萬赤眉圍攻下全身而退,相當一部分力量還是可以保存下來的——偏將、校尉們愛戴馬援,想著最起碼,也得把將軍活著送出去啊。
然而,馬援卻不同意,反問道:“我部退往煮棗,樊崇便能帶著主力悉數南下,跳出河濟?不是要報此役之仇么?”
他們也就說說,將軍現在還想著反敗為勝呢?眾人面面相覷,魏軍拒守的地點算不上險隘,只憑借區區樹林、小丘、車壘,等赤眉恢復氣力沖過來,與野戰區別也不大。
就在這時候,天色已黑,在小丘頂端瞭望的人來稟報,說點燃烽火后,發現西北方二十里(漢里)外,有一串串快速游動的火蛇,按照第五倫給魏軍制定的夜間聯絡方式,不斷回應他們。
看那速度,必是車騎部隊,應該是蓋延發覺赤眉軍的真正動向后,調頭回來了。
“哈哈哈哈。”
得知此事后,馬援卻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直捂肚子,這反應簡直可用“欣喜若狂”來形容。
眾人面面相覷,而笑夠后,馬援對校尉們揭曉了謎底:“其喜之一,既然蓋延沒被赤眉軍困住,那以漁陽突騎的腳力,此戰的詳情,自然也已傳到陛下耳中。”
“其喜之二,則是陛下欲全殲赤眉的方略,就要實現了!”
盡管是以戰前誰也沒料到的方式,以馬援自己不太體面的姿勢。
馬援令人攤開地圖,指著上面道:“既然樊崇不去北而往南與我遭遇,說明濮水一線,其偏師數萬人獨自抵擋陛 下大軍,必敗無疑!早則昨日,遲則今日,濮水戰局已定。”
“樊崇十余萬人困我于此,是想一舉殲之,到那時,不管南下撤走,還是回頭與陛下對壘,都頗為從容。但我部甲兵精良,且處于有利地形,赤眉疲乏,屢攻不下,失去了速戰而勝的機會。”
“如今,近有蓋巨卿漁陽突騎、我部殘師,遠有陛下及冀州兵、三河兵,大軍云集,正是同樊崇決戰的好機會。倒不如我部堅守陣地、吸引赤眉主力,如此便可配合陛下,夾擊赤眉!
“陛下常用錘砧形容步騎或兩軍攻防搭配。”
“過去是陛下當鐵砧,我做錘子。”
馬援一掃小敗后的郁悶,再度意氣風發起來,咂嘴道:“這次,輪到我坐定當鐵砧,由陛下來當那錘子了!”
“只等五色旗一到,我便與陛下里應外合,將赤眉當成剛出爐的鐵水,砸它個火光四濺!中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