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像伯魚的作風啊。”
馬援很了解女婿,一向處事不驚,喜歡的是步步為營,剿滅武安李氏,控制魏郡便是如此,可如今卻因為一個門下吏被殺,忽然暴怒興兵,是何故也?
第五倫見自己故作震怒還被丈人行看出來了,便與他的寢中密談。
“本想招降五樓為我所用,既然那渠帥張文拒絕了好意,決定以武力拒之,那便只能一戰!”
“而這場仗,不急不行,必須速勝,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他的轄境東界,就靠一條黃河作為天險,一旦隆冬冰封,赤眉數萬之眾渡河將如履平地,倘若那時候五樓未滅,與之聯手,第五倫將腹背受敵。而自此以西數百里,一直到鄴城,皆是平原闊野,無險可守,一旦敗了一場,極可能被赤眉捅穿,一年多的經營將毀于一旦。
故而五樓賊,真是眼中釘肉中刺,不能留任何隱患,只能打一個時間差,搶在這兩個月內,將五樓賊剿滅。
所以第五倫才陡然大怒,以興必戰之師。
馬援了然,頷首道:“正好,吾等亦能拿五樓賊練兵,看看兩郡豪右的徒附有多大戰力。耿伯山麾下那兩千更始敗兵也得拉過來,彼輩在成昌被赤眉打得失魂落魄,如今看到赤色眉毛就戰栗退縮,先打其他山賊壯壯膽。”
第五倫道:“此役,我親自在軍中坐鎮,務必全勝。”
務必全勝,讓壽良乃至河北豪強看到,第五倫有實力擊滅賊人保護他們,也讓肆虐諸郡的銅馬等起義軍知道,第五公不好惹,以后對他轄區繞著走。
“還五樓?怎么不取名叫一樓。”
第五倫暗罵道:“須得讓冀州的五校、五幡等賊兵知道,這大河以北,只容得下一個五!”
地皇三年十月底,當赤眉與河北起義軍還在與豪右、官府反動勢力堅決作斗爭之際。南方的綠林,卻毫無抵觸地與南陽豪強武裝完成了合流,屠唐子鄉,和漢兵一起圍攻重鎮湖陽縣。
但在劉秀眼中,這會師卻不怎么愉快,過去勢如水火的豪強和流民盜賊如今共事,真好似蛇鼠一窩,摩擦與沖突每天都在發生。
“憑什么要吾等繳獲的財物交出來給綠林?”
這不,幾個舂陵劉氏的子弟便義憤填膺地找劉秀和劉玄,想討一個說法。
劉玄劉圣公加入綠林早,更受那邊信賴,他解釋道:“綠林是客,豈能怠慢?”
舂陵子弟們不服:“同樣是與官府作戰,哪分什么主客,吾等出力不比綠林少,為何分財不均?”
劉玄啞口無言,還是劉秀出面勸阻眾人,承諾不會動用眾人的戰利品,而將自己那一份全部拿出來交給綠林,舂陵子弟這才散去,但亦有人為劉秀打包不平。
相比于劉玄對綠林諸帥的卑躬屈膝,劉秀還算得上不卑不亢,綠林首領不乏窮兇極惡的匪徒,太過軟弱會讓他們覺得漢兵可欺。
但為了大局為重,合作再難再憋屈也得撐住。
好在等他們繼續向北進軍,攻克湖陽縣后,劉秀得到了當地豪強、外家樊氏的鼎力支持,他的舅舅樊宏在綠林、漢兵圍困縣城之際舉義相助,使得漢兵順利破城。
綠林眾人掠于湖陽城中,而后卻發現,城外的樊氏莊園更加富庶,不由眼饞欲滋擾劫掠,卻被渠帥馬武給喝止了。
馬武板著褐色的臉,瞪著眼睛呵斥這群目光短淺,還當自己是流竄盜匪的家伙:“我就是湖陽縣人,從小在縣中敬仰樊氏父子名望,他家禮義恩德行于鄉里,若我軍膽敢冒犯,定會惹惱湖陽人。”
樊家倒也十分大方,還出糧秣犒勞綠林與漢兵。劉秀望著遠處樊氏莊園,重堂高閣,陂渠灌注,又池魚牧畜,從糧食的絲帛,都自成體系,關起門來就是個獨立的小邦,不由感慨,這一切都沒變。
劉秀打小就沒了父親,被叔父養育長大,但對他性格影響最大的,還是外祖父樊重,他記得,外祖父是一個計劃長遠的人,對家族的規劃,往往以十年二十年來計算。
比如想要開設漆業,便提前十年種植梓樹和漆樹,急功近利的人對他嗤笑嘲諷,直到梓、漆長大,樊氏以此為業富甲一方,貲至巨萬,卻又沒有為富不仁,而是賑贍宗族,恩加鄉閭,頗得威望。
如今這份積累的威德,都在協助劉秀時顯現出來了,受過樊氏恩遇的人家,紛紛讓子弟自帶武器加入劉秀麾下,得兩千余人,讓漢兵偏師壯大了一倍。現在,起碼不用擔心隨時被心懷叵測的綠林渠帥們火并吞沒了。
“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
劉秀深深記得外祖父最鐘愛的這句話,他與兄長謀劃造反也是如此準備的,只是真正舉事后才發現,不管籌備多么周全,造反這種事,仍是倉促而為,意外太多,心里沒底。
等十一月上旬,劉秀與綠林進軍至新都縣時,發現這兒已被兄長攻陷。
且說劉縯攻取新野后,姻親鄧晨帶著鄧氏族兵兩千加入漢軍,而陰氏嫡子陰識亦帶著族中子弟響應,陰氏家主無可奈何,只能順從。
靠著陰、鄧的支持,劉伯升的漢兵主力已有上萬人,雖是臨時湊一起的豪強武裝,但仍聲勢龐大。
王莽對他的舊封國是很上心的,還留了一千郡兵駐扎,可他們在漢兵聚合了上萬人打過來時,降的降逃的逃——因為赤眉成昌大勝的消息已經傳至南方,從官吏到士卒都無戰心。
裝飾得簡樸而不失典雅莊重的新都侯府邸被漢兵劫掠一空,劉縯還讓士卒在王莽曾居臥的廳堂寢房隨地方便小溺。
“王莽曾毀壞復漢忠良翟義的家宅,以污泥灌之,今日也讓他嘗嘗自己家被如此對待的滋味。”
劉縯興致很高,等士卒將值錢的絲帛等物搬空后,又親自點火,將新都侯府付之一炬,他則仗劍而立,愉悅地看著火龍在宅第中亂竄。
和一心想著挖了王莽元城老家祖墳的遲昭平一樣,劉縯這憋屈十多年的亡國之恨,也需要泄憤。
發現弟弟來到身邊后,劉縯指點著自己的杰作笑道:“想當年,王莽被遣歸之國后,就在此杜門自守,其子殺奴,他便逼著兒子自盡,又贈玉劍鼻于賢人以邀名釣譽,世人受其蒙騙。”
“也因為肇名于新都,故偽朝僭號為新。”
這卻是錯誤的傳言,但劉縯就如此以為,舉手高呼道:“既然王莽當年是從新都肈基,那么,新室的毀滅,也將自此而始!”
只是劉秀在一旁看去,發現一直自詡漢高祖的兄長,此時此刻,他那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龐。
“為何卻像極了項羽呢?”
漢兵與綠林軍駐扎在新都城中,而王莽舊府邸已被燒成了一片廢墟。
劉秀看著這毀滅殆盡的丘墟,想起地皇二年時,第五倫曾來此處,迎接幾位新朝皇子、皇女還京。劉秀雖未能與之相見,但亦使人追及,互贈了美玉。劉秀送了第五倫一枚九穗玉,人家根本沒在意,直接扔在老家了。而第五倫所贈的玉制劍鼻,劉秀將其安在佩劍上。
這才短短一年多時間,當初還算粗安的天下,竟就發生了如此多的劇變,劉秀忽然想到,若是第五倫知道自己造反了,會如何想?
他兄長認為,第五倫已經徹底成為王莽的鷹犬,不但鎮壓了魏郡的復漢事業,還為了保衛王莽老家元城與赤眉血戰。
魏地元城、南陽新都,一個是老家,另一個是龍興之地,都擁有非同一般的政治寓意,就好比新朝的兩粒腎囊,小心翼翼地護著。如今新都這一粒被老哥捏爆,消息傳到朝堂,王莽只怕會疼得食不安寢,會不會讓朝廷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南陽來?
“應該不至于。”劉秀搖頭自言自語:“吾等才剛剛起兵,哪能和關東赤眉相提并論?”
這時候,劉縯也在朱祐攙扶下,醉醺醺地回來了,他安排劉秀守營,自己則在馬武引薦下,去綠林軍那邊,與新市王鳳、平林廖湛等商量大事。
“文叔還記得,你讓我小心提防的竇融么?”
劉縯笑道:“他奉嚴尤之命從江漢北上,應該是要來堵截綠林新市兵的,結果卻一直游弋不進,直到綠林破了隨縣北上,又聽聞吾等舉兵,竇融聽聞消息后,直接帶著四千余人,一路撤到了宛城,不敢與吾等戰!”
劉秀卻覺得不對勁:“我在嚴公軍中時,各部唯獨棘陽岑彭與竇融練出的兵最有秩序,更何況,竇周公是連第五伯魚都盛贊的人,知兵善謀,絕不可大意!”
“大概是軍中疫病未消吧。“
劉縯也猜不透竇融究竟作何打算,但他們并不打算就此停滯不前,李通兄弟還在宛城據塢堡、鐵礦作困獸之斗,指望他們去救呢,也多虧了李家的犧牲,才將前隊的兵馬都吸引在宛城,使漢兵能從容略取數縣。
“下一步,繼續沿著淯水北上,你帶著鄧氏之兵去攻育陽,而我則與綠林圍攻棘陽。”
棘陽縣是宛城的南大門,一旦奪下,郡城將無險可守,更妙的是,劉秀口中那個知兵善任的棘陽尉岑彭,已經被嚴尤調到南方去了。
這計劃,劉縯已經和綠林諸帥敲定了,無從更改。
劉秀沒什么話語權,但他在軍事上有些天分,總有種感覺,竇融這次退卻,似是故意引誘漢兵、綠林繼續前進,拉長戰線,以便在宛城下一決勝負。
眼看進軍如此順利,而弟弟卻仍然顰眉不樂,劉縯便告訴了他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我在新野時,與偉卿(鄧晨)一同拜會陰氏,商定的,可不止是陰家出徒附兩千加入漢兵這一件事。”
“還有一樁,你的人生大事!”
劉秀愕然抬頭,劉縯最是了解弟弟,早就看出他心思,又在新野聽鄧禹說及往事,難怪劉秀二十八了還不急著娶妻!
他素來做事干脆利落,不似弟弟躊躇半天,遂拍了板,擇日不如撞日,當場就拉著鄧家做媒人,去向陰氏提親!
若換作幾年前,陰家還指望與當紅的權貴士族聯姻,瞧不上劉家這沒人做大官的前朝遺嗣,可形勢比人強,陰氏也聽說官軍在關東大敗,眼看劉家兄弟就要成事了,遂只能在這劉縯亮刀子的半強迫中,答應了請婚。
“納彩、問名、納吉、納征,為兄都替你辦妥了…陰麗華,原來吾弟覬覦已久的陰氏淑女叫這名啊。”
劉伯升看著歡喜到傻眼的弟弟,文叔一向鎮定,極難有這神情,看來自己確實是作對事了,遂大笑著拍他道:“至于剩下的兩項,等吾等打下宛城,再建大漢社稷后,你自己去辦!”
做官當為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當初這兩個遙不可及的理想,如今都實現在即,若是大漢能復興,兄長做皇帝,劉秀覺得,自己不奢求三公,最起碼也能混上一個九卿吧。至于后者,更是近在眼前。
劉秀沉浸在這驚喜當中,一時間竟連未來的鏖戰都顧不上擔憂了,只道:
“等打完這場仗,我就回舂陵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