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昌會議后三路赤眉未能聚合,一拍兩散,樊崇往東打回老家,董憲自向西南欲取定陶。遲昭平則留在了原地,一路收攏流民,攻打縣城,開倉放糧,勢力足足壯大一倍,人數多達兩三萬,也算河濟之間各路人馬中數一數二的頭領了,眾人都將她與海岱那邊首義的呂母相提并論。
但遲昭平憤恨的目光,始終都盯著元城,盯著王莽的皇廟祖墳,一遍遍向部眾們宣揚,只要毀掉那兒,黃河就能復歸原位,下游的日子就能好起來。
但讓人沮喪的是,今年初時,她起碼還打到了元城近郊,只差一點就攻克五鹿城,一把火將大新龍脈燒了一干二凈,可如今卻只能望河興嘆。
哪怕現在是枯水季,黃河依然浩浩湯湯,奔騰沖突于平原之地,大隊人馬,非有數量龐大的舟楫不能渡過。
“遲三老,部眾們抄糧時找遍了上下游一百多里,竟沒找到一艘船。”
遲昭平眉毛擰在了一起,這么多人要養活,對郡縣的進攻不能斷,她在攻打壽良郡府東阿時耽擱太久,來晚了一步。對岸那位”協助友郡鞏固河防“的第五公,早就遣馬援馳入壽良河北六縣,將沿岸的津渡舟船一股腦全收到了北岸,順便壞了不少漁家的生計。
眼下不論是河上還是北岸,都廣立亭障,有魏郡兵和當地豪強武裝在巡邏,以提防赤眉北渡。
“不如造木筏。”
“或是再往下游走走,回到吾等的平原郡老家,就不信找不到船。”
遲昭平覺得都不可行,小筏一次只能渡十余人,這得渡幾天?且不說部眾本就松散,時間拖長自己都能潰散,汝等當對岸的第五倫是瞎子么?這幾日來沿岸的堤壩上廣立亭障土燧,卻是馬援將新秦中提防匈奴的法子搬過來了,半渡之際,烽煙燃起,赤眉為大河截斷首尾不能應,定將大敗。
她擅長博術,什么時候該賭,什么時候該等,十分清楚。
思索之后,遲昭平決定再緩緩。
“不急,等深冬,再渡過去不遲。”
坐等天公作美,是赤眉渡過江河的主要辦法,前幾次都是乘著黃河冰封往來兩岸。
遲昭平來到岸邊,伸手試了試水溫,雖已寒徹骨髓,但到凍得結結實實,恐怕還要兩個月,這期間,她可以帶著部眾繼續掠于青州、兗州,籌備糧食,順便聯絡幾支盟友。
她以為,第五倫,可是比更始將軍、太師更難對付的敵人,這點人手恐怕不夠。
“泰山郡盧縣的城頭子路、肥城的劉詡,都是赤眉從事,沒跟著樊崇東去,而留在當地舉旗,也匯聚了數萬人馬。河濟之間已經凋敝,搶不到食了,他們定也想去富庶的河北看看吧。”
等到黃河萬里冰封,百物寂寥,兗州赤眉最饑餓,最瘋狂的時候,就是揮師西向,毀滅元城之時!
“赤眉撤走了。”
親至河邊巡視的第五倫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們在試探著下水幾次后知難而返,陸續往東撤走。
看來過兩天,少不了又要派流民兵中的士卒染了赤眉,乘夜渡河過去打探消息了,這是第五倫能夠提前掌握遲昭平行動的原因。
這一招屢試不爽,赤眉有許多支系,互不統屬,幾乎天天都有新的渠帥拉起隊伍來。他們就靠口音和染眉來辨別同伴,哪怕第五倫讓馬援帶著兩千流民兵集體渡河,都不容易被識破,指不定還能混進遲昭平的隊伍里。
但也就想想而已,第五倫現在可沒精力管對岸,接手這壽良半個郡后,第五倫才發現,這真是一塊燙手的山芋,敵人絕不止青兗赤眉。
馬援告訴女婿進入本地以來面對的新情況:“早在年初赤眉大破景尚后,大河沿岸便有許多流民效仿遲昭平等人,聚眾殺吏而叛,成昌之戰后就更多了。”
大河沿線本就受水災禍害嚴重,過去還畏懼朝廷鎮壓只是小打小鬧,如今新軍這紙老虎被赤眉戳破,那還怕什么?舉事者此起彼伏,開始了攻城略地。
馬援指著地圖道:“從壽良往東北,黃河故道沿岸的平河郡(清河郡),新博郡(信都郡),朔定郡(河間郡),青州的河平郡(平原郡),幽州的迎河郡(渤海郡),都是大大小小的流民帥,多的數萬,少的幾千,加起來恐怕有數十萬人。”
“而其名號各異,或曰銅馬、大肜、高湖、重連、鐵脛、大槍、尤來、上江、青犢、五校、五幡、五樓…”
第五倫越聽越不對勁:“且慢,怎么這么多五?”
馬援抬起頭,笑道:“五字簡單,好認啊。”
你的馬字也好認啊,銅馬難道就不是馬么?
總之現在河北冀州形勢就是如此:最南邊的魏成郡控制在第五倫手中;河北西部的趙、真定、常山、中山、廣平等,是諸劉和大豪強們當家做主;東邊受水災嚴重的幾個郡是流民帥們的天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各郡大尹們僅能保于郡府。
第五倫暗暗自嘲:”雖然號稱‘跨州連郡’,可實際上,我連三分冀州有其一都算不上,頂多占了一角,十分之一而已。”
而且,河北起義軍的威脅可不是遠在天邊,而是已經打到家門口 “我自進入壽良已有半月,但只控制了東武陽等四個縣,北面的兩個縣,已被賊人攻占。有流民軍號稱‘五樓’,其渠帥名叫張文,占據博平、聊城。”
“部眾多少?”
“數千,還在不斷收攏流民,加上老弱婦孺,或有上萬之眾。”
第五倫真是頭疼啊,這新朝十余年積弊真是一朝爆發,他花了一整年時間,好容易一統魏郡,本打算施展拳腳的時候,卻發現周邊敵人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豬隊友們全不頂用。
“就算一戰剿滅了幾千上萬農民軍,旁邊又有幾萬十幾萬冒出來。”
此乃土崩天傾之勢,絕不是一根柱子就能統統頂住的。
但哪怕疲于應付,也得盡量御敵,第五倫有預感,遲昭平對元城執念如此之深,只怕還會再回來,要趕在深冬大河冰封之前,解決盤踞身邊的五樓賊。
魏成的盤子鋪得有點大,豬突豨勇要駐在武安提防李氏和趙劉搞破壞,鄴城、黎陽要守好,渡河而來的那兩千王師潰兵還在整編,魏成豪強和壽良豪強雖在赤眉壓力下出人出力,但都各懷心思不能信任。
算算手里的兵員,也就馬援手下這兩千兵頂用,要直接去剿聊城的五樓賊,恐怕要打硬仗。
于是第五倫嘆息道:“五樓賊有一個五字,也算與我有些淵源。”
“彼輩也是被迫淪為盜寇,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先遣門下吏前去宣諭吾之政令,若彼輩愿意降服,便可得到安置,其渠帥張文亦可為官掾。”
第五公的名聲在河北較為不錯,很多流民都知道他為政寬善,不指望五樓全體納頭拜降,只希望能分化彼輩,讓大小渠帥們各懷心思就夠了。
派遣兩個門下循行前往聊城招降五樓之余,第五倫又讓馮勤、黃長等人與本地官吏,統計東武陽等縣戶口籍貫,要搞清楚本地究竟有多少人棄地流亡。能招回則招,不能的話,那些地產也不能便宜了本地豪強,統統收歸官府作為公田。
魏成田地已再無可分之處,下一波分田就指望壽良這邊了,地是薄了點,但也聊勝于無。
有趣的是,這舉止居然沒有遭到當地豪右強烈反對,東武陽謝氏等土豪都無異議。
“都被遲昭平打怕了。”
馬援很清楚這些豪右的心思:“赤眉多是苦出身,最痛恨地連阡陌的豪強,年初時途經此地,就攻破了兩個小豪強的塢堡,將其子弟擄走為奴,謝氏靠著墻高人眾才守了下來。”
但也死傷眾多,塢堡外的田產多受破壞,市坊產業等經營起來難,毀滅卻是一朝一夕,這幾個縣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若來的是其余王師,那只怕比赤眉還可怕,但伯魚治郡安寧之名已經傳到鄰郡,都盼著你御賊于境外,哪還敢使絆子。”
此種情形,讓第五倫生出了一個邪念來。
“讓赤眉和河北起義軍先將地方梳過一遍,將各地舊有格局摧毀殆盡,而我再揮師挺進接管,本該對我抵制對抗的豪強便稽首相迎,百姓也渴求恢復安樂甘為順民,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甚至還能起到緩解當地人口壓力、留下無主田地等好處。
農民軍雖然多是破壞而不知建設,但確確實實,容易“為王前驅”。
一念之下,第五倫對黃長道:“既然魏成、壽良如今都歸我管轄,也要在本地招募一批門下吏,再辟除幾個豪強子弟為官,最好是那些深受赤眉毒害,家里死傷慘重的…”
第五倫打算,讓壽良的豪右子弟們去鄴城“交流”,在耿純之策的基礎上,進一步在豪右和魏地百姓面前,將赤眉軍妖魔化。不僅要把豪強們發動,交出更多徒附來幫忙守河御賊,還能以此為借口,在農閑之際征召魏地豐饒的人力為官府免費干活、當兵。
只是還沒過兩天,一片光明的前路,卻被一個噩耗打斷了。
被第五倫遣去招降聊城五樓賊的門下吏回來了。
一個被嚇得不輕,手里還捧著木盒,里面放著另一位門下循行血淋淋的頭顱。
門下吏朝第五倫頓首道:“五樓賊帥張文驕縱,不接受第五公招降寬赦的好意,當場抽刀殺人,還揚言…”
“他說了什么?”
“五樓兵,寧為賊寇自在而死,也不做奴婢俯首而生!”
說得好啊!但對第五倫而言,這是宣戰,是挑釁,他勃然動怒,立刻投袂而起,連鞋履都不穿就往外走,劍及于寢門之外。
“調兵遣將,兩月之內,必滅五樓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