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縣北鄉終究還是聽了第五倫的“勸告”,再怎么難,還是擠巴擠巴,送出來四百石糧食,足夠大軍兩千人六日之食。
繼“漢兵”來勒索過一遭糧食后,又被新軍征了一道,鄉民們的臉變得和外頭的貧瘠土地一般愁苦。
糧食是搭了木板,一袋袋從墻頭滑下來的,沒人敢出來。
果然不出第五倫所料,等梁丘賜帶著干糧將盡的后軍抵達時,聽說北鄉不愿開門,勃然大怒。
而那個和第五倫一起目睹董喜之死的羅軍候則乘機進言“校尉,此鄉定已從逆,這才堅壁自守,不如攻破小邑,殺了鄉嗇夫問罪!”
然后順便將里面的上千百姓屠了,充當叛逆首級是吧?這新朝各處盜寇越剿越強,真是多虧了你們火中澆油。
“荒謬!”
第五倫斥責了羅軍候“吾等要的本就是糧食,如今軍糧已經送出,何必難為鄉人?若是翻臉進攻,將北鄉逼得當真投賊,內外夾擊,反倒不美。”
羅軍候笑道“伯魚司馬太仁慈了,窮山惡水多刁民,盧芳與麻匪南北往來交接,多從本鄉路過,說不定就是在此勾結上的。要我說,邑中之人,抽十殺三,定不冤枉。”
如此說來,董喜麾下的興軍千余人,隔一個殺一個,也不冤枉啊,看來只誅首惡還有些不夠。
第五倫力勸梁丘賜,梁丘校尉最后煩了,揮手道“算北鄉幸運,虧的是遇上本校尉,仁義。”
“依我看,羅軍候之策太劇,伯魚又太慈,都不好。”
“去,告訴鄉嗇夫,讓鄉中再送兩百石糧,外加四十頭肥羊出來,本校尉便饒過其坐視盜匪過境不報之罪!”
于是到了晚間,軍官們就吃上了本地上好的灘羊肉,普通士卒則只能干咽口水。
唯獨在第五營,第五倫將梁丘賜分給己方的十多頭羊,統統宰殺取秸稈熬了湯,讓每個士卒都能喝上幾口。
“不管兵來匪往,遭殃的都是百姓啊,自古如此。”
萬脩和第五倫一樣,沒吃羊肉,只坐在他身邊,寬慰道“不過這北鄉能幸免,虧得是伯魚做先鋒,換了那羅軍候,定已屠戮一空,伯魚已盡力了。”
萬脩又感慨道“我本以為到了邊塞能好些,豈料比關中更糟。”
第五倫搖頭“這不是一營一曲、一郡一縣獨有的弊病,全天下都這般模樣時,就說明世道病入膏肓了。”
因為糧食實在湊不夠,鄉里只能拿出另一種特產甘草來湊數,第五倫這也分得幾袋,正好他近日來有些咳嗽,嚼了兩根,入口微苦,久而回甜。
也不知這片生長甘草的土地,能否在劇烈苦楚之后再度回甘。
“君游,你說,天下這病人,要如何治呢?”第五倫忽然反問萬脩。
溫吞藥,前漢成哀時就有人提出過,只是漢家皇帝諱疾忌醫,沒試下去,漢哀帝只信了再受命,改稱“陳圣劉太平皇帝”的偏方。
而虎狼藥,王莽不就用了不少么,結果卻反而傷身更重,對疾病則于事無補。
萬脩想了想道“我不知,吾等只能做那剮毒瘡的刀,替天行道,見一點割一點吧。”
這就是萬脩能想到的極限了,第五倫了然,這個話題暫時打住,更深入的探討,得等時機恰當,馬援在時再提。
第五倫只叮囑軍吏們看好士卒“吾等今日所食糧、肉,皆本鄉百姓所出,不得以怨報德,毀壞鄉中農稼,違令者斬!”
得到糧食和羔羊后,梁丘賜就心安理得地在距離左谷尚有五十里的北鄉旁住了下來。營一扎就是數日,除了派遣游騎去左谷查探、與安定郡屬令(郡尉)取得聯絡外,竟沒往南邊再走一步。
不但第五倫疑惑,那位一心立功好補上董喜死后空位,成為軍司馬的羅軍候也急。
梁丘賜卻笑他們太年輕,道明了自己梭巡不進的緣由。
“汝等且想想,左谷鄉,就卡在北鄉和三水縣城中間,乃是縣中大邑,那盧芳經營數載,聚眾數百,據險而守,先抵達者,勢必與之苦戰一場。”
第五倫明白了,梁丘賜的意思是,先到先打的損失大,就要作壁上觀,等友軍將敵人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撿桃子!
第五倫頓時無語,可梁丘賜還是打錯了主意,因為安定郡屬令也跟他一樣打算。聚得三千郡兵,就停在了左谷以南四十里的縣城,亦不往北踏出半步。
梁丘賜得知后,大驚,只呼自己大意了。
在兩邊都梭巡不進的情況下,三水縣的倉中,糧食肯定比北鄉多,梁丘賜注定是先熬不住的那方。
眼看約定匯合的日期七月十五早就過了,梁丘賜越來越著急,他們從北鄉勒索來的糧食將盡,羊也殺光了,從這窮鄉里再掏不出更多吃食。
無奈之下,聽聞游騎說左谷附近糧食將熟,梁丘賜等不了了,在拖了許多天后,終于拔營南下。
路上還當著第五倫的面,大罵安定屬令“安定出了這么大的叛賊余孽,本就難辭其咎,他居然不積極進剿,反而等來幫忙的我軍先行,真是豈有此理,安定屬令,還有一點廉恥么?”
等新軍走了很遠很遠,確定不會殺個回馬槍時,閉門數日的鄉邑才敞開了大門。
百姓看著被兵卒捋光的粟桿欲哭無淚,商量著還是提前收割吧,省得這批兵剿完賊后,又來一遭。
亦有孩子被父母指使,在臟兮兮的營地里游走,他們找啊找,尋到新軍屯糧的地方,紛紛跪了下來。像小雞兒啄米似的,低頭在地上一點點撿起掉落的糧粒,小心捏在手中。
南北官軍梭巡不進,這本是好事,但左谷的盧芳也滿腹躊躇。
他手下的羌胡游騎也派往南北兩個方向,目測北邊兩千余人,南方三水縣城駐扎的郡兵竟有三千之眾。
“彼輩竟是我的十倍。”盧芳暗恨,他們安定郡地處西北,土地貧瘠多山,戶數本來就少,三水一縣人口萬余,左谷鄉坐擁三千,已是大邑,但也就能湊出五六百丁壯來。
而被盧芳派去其他鄉鼓動羌胡部落一起造反的人陸續回來了。
雖然稱了王,但畢竟是土豪搭起的草臺班子,盧芳給羌胡部落渠帥們的封號,多取其駐牧地之名。
什么苦水侯、甜水侯、柳樹泉侯、老樹疙瘩侯等,不要錢地往下發,也不限制部眾五十以上了,只要能來支援的,人均一個侯!
可三水豪杰又不傻,兩路官軍幾千人殺過來,速度超過了他們的預期,都存了“誰贏幫誰”的心思,也不答應盧芳,就看戲。
這讓盧芳越來越沒底氣。
若真是豪杰,當乘著南北官軍各懷心思的時候,將其各個擊破。但盧芳卻發現自己手下的“大太師”“大司農”們也開始商量著棄他而去,部眾拉出去,回來時左谷可能就易幟了。
最后,唯獨西方被盧芳封了“大羅山侯”的一個部落愿意入伙,盧芳大喜,又得知北鄉官軍已經開始向左谷進軍,想來南邊也快了,他終于做出了決定。
“事到如今,本王也只好…”
盧芳看著大紅布上的漢字,熱淚盈眶。
“放棄國都了!”
當第五倫等開入盧芳的“都城”左谷鄉時,發現這確實是窮山僻壤里難得的好地方。
苦水河源頭從它的東邊流過,在這兒水還是能喝的,岸邊土地開闊平坦,粟麥雖然被盧芳令部眾搶收過一遭,但因為走得匆忙,仍有不少,使得田地像是被馬啃過似的,凹一片凸一片。
鄉邑門戶大開,不愿意隨盧芳遁入山中的鄉三老開城投降,不過他很快就被人告發,做過盧芳政權的“大太師”,于是和“大司農”一起被梁丘賜斬首。
同樣遭到屠戮的還有心存僥幸投降的百多人,因為基本都被盧芳許諾了侯位,于是梁丘賜的報功上書里就成了“下吏焚白崗,逾苦水,過北鄉,擊左谷,血戰一日,屠其都邑。共斬得叛軍偽將軍兩名,偽當戶、偽都尉十三人,偽列侯八十五人!”
光看這報功的口氣,還以為梁丘賜立下了衛霍一般的大功呢!滅了一國呢!
可惜盧芳本人卻跑了,根據降者交待,說昨日盧芳這左谷蠡西平王帶著王母、王后、太子、王子等倉皇西遁,打算鉆到大羅山深處。
而就在這時,游騎又來回報,說是發現盧芳輜重車馬數十輛,正在鄉邑以西二十里外,正沿小路向山中行進。
“羅軍候立功心切,已經帶著五百人追過去了!”
“而南方安定屬令也正帶兵向北二來!”
“可不能讓安定郡搶了吾等功勞。”
梁丘賜是真想立一次“滅國”的功勞,立刻道“盧芳或在其中,伯魚,你速速帶人去接應羅軍候!”
第五倫應諾,他拉隊伍出來就是想找個菜點的對一仗,讓士卒們有點自信,若是一箭沒放就回去,這趟豈不是白跑了。
“各隊隨我西進,聽從鼓點號令,不得自行追擊,每行一里,乃止,齊步整軍!”
在左谷邑的西方,綿延百里的大羅山飽經滄桑,肅穆安詳,靜靜地佇立在斯。
他們遠遠能看到羅軍候的部隊亂糟糟地向前追擊,羅軍候對升任軍司馬十分渴望,已經開始了全軍突擊的狀態。
“宗主,吾等也追過去罷!”第七彪有些急了,第五倫卻搖搖頭“不能急。”
眼看羅軍候帶著部眾追入大羅山狹窄的山谷中,沒了身影,第五倫卻不急不慢,只令士卒每隔一里整頓一次等待掉隊者,然后繼續向前,越是離谷口近,就愈發警惕。
等他們距離谷口尚有一里的時候,山谷里卻好似炸了鍋似的,先前還氣勢洶洶追擊盧芳尾巴的羅軍候所部,卻倒卷著逃了出來,個個倉促狼狽,旗幟歪斜,瞧這模樣,絕對是在谷中遭到了伏擊。
而他們身后,則追出了一眾盧芳部眾,有徒附也有羌胡,舉著大紅漢幟,他們顯然很擅長本地山地作戰,或騎在馬兒上挽弓攢射,或舉著短兵追殺新軍。
別看盧芳又是冒充,又是復漢建國十分搞笑,但此人能從一介里豪混到今日,還是有點頭腦的,太輕視亦要付出代價。
“止!”
第五倫匆匆發號施令,讓六個隊列陣,按照平素訓練的,刀盾在前,持盾半蹲,矛戟在后,身子俯低,長兵指向前方。
最后是身材高大的材官弩手,都緊張兮兮地上弦、端平。
但他們最先面對的,卻不是敵人,而是倉皇逃竄慌不擇路的友軍,一馬當先的就是那羅軍候。
“不但追得快,跑得也快啊。”
第五倫冷笑著唾罵,被他調到材官做當百的老實人臧怒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來請示。
倘若放任這群敗兵沖入己方好容易才聚攏的陣地,從來沒打過仗的豬突豨勇們必然大亂,那將會導致連鎖潰敗,搞不好第五倫都要栽在這。
事到如今,只能將痛擊友軍的優良作風,貫徹到底了,反正這羅軍候也在第五倫名單上,不冤枉。
“好啊,羅軍候竟然降了叛軍,倒戈來擊,想要沖垮我軍陣列啊!”
第五倫罵罵咧咧地抽出了劍,直指前方越來越近的“友軍”。
“矛戟隊,長兵放平,敢亂入我陣者,殺無赦!”
“材官隊!”
第五倫又嘶聲力竭地大喊道“弩矢對準前方。”
“百步,九十步,八十步。”
第五倫已經能看清羅軍候那驚恐的臉了,劍順勢揮下。
“放箭!”
“凌我陣者,皆為敵寇!”
ps第三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