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八月秋收時節,縣市就極其熱鬧,男男女女,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店肆成列,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于耳。
尤其是隸屬于金曹掾的“五均官”所在,更是排起了大長隊——這是縣里各鄉的百姓來糶(tiào)谷了。
對長陵縣來說,今歲年景比前幾年要好些,雨水調勻,也沒有蝗蟲來作梗,地里每畝多收了一兩斗谷子,大伙覺得今年日子應較去歲更好過,都喜滋滋的。
但入秋以來粟穗沉沉產生的快樂,在聽到市吏報出谷價后,立刻就消失了。
“這谷價,怎比去歲還便宜了許多?”農夫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年景好,收成多,谷自然就賤了。”市吏跪坐在案幾前,用一根木刺挑著指甲縫里的污漬,正眼都不看面前這些身穿破布麻衣,臉曬得醬赤的農夫一下。
“地里就多收了一兩斗,可谷價卻跌了一半啊!”農夫們開始抱怨,別欺負他們不會算數。
市吏卻笑道:“跌了好啊,說明天下太平。”
旋即臉色一板:“再者,這可是朝中納言(大司農)和五均司市師們決定的價,吾等只是照章辦事,若是不按此價售賣,就是違律!”
新朝的經濟實行五均之制,五均官負責平準物價,有理有據。但農夫們卻不這么認為,谷賤傷農啊,更何況,他們聽說鄰郡還鬧災了呢,根本不相信糧食能增產一倍,怕不是這市吏想要轉手發一筆財。
市吏不為所動:“汝等目光短淺,局限一隅,也不想想,這肯定是關東糧食也豐收,隨時可以送入關中呢?各處的谷米像渭水一般涌來,谷價或許過幾天還要再跌,等著瞧吧!”
又揚言道:“從常安到六尉,每個五均官收谷價格都一樣,汝等若是不想賣,大可換個地方去試試,還要多交一筆過關稅。”
百姓們幾乎別無選擇,這是熱鬧的縣市,要不賣給私商?但哪家私商愿意做這虧本買賣啊,說不定出價比官方更低。
有人嘀咕道:“賤賣不如不賣,吾等還不如拉回去繼續屯著。”
這話叫市吏聽到了,嗤的笑出了聲:“且屯著,屯到月底交算賦時,看汝等能否拿出數百上千的錢!”
賦,沒錯,該死的算賦和口賦,從前漢開始,就必須繳納貨幣而不能以實物代替。漢時一個成年男女繳120錢,今朝錢賤,所以要交兩三百錢,差不多是一石谷的售價——今年卻要兩石。
若真是理想狀態下一家分配百畝耕地,收獲兩百石谷子,繳納十分之一的田租外加算賦口賦不要太輕松,還能剩余不少。
但前漢兩百年兼并,尤其是人多地少的關中。土地都集中到豪強貴族手中,一些貧民四五口人,地卻只有十來畝。種出的糧食勉強果腹,算賦成為壓倒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一賣之后,家里余糧還撐得過冬天么?
但不賣,也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哪怕衣食自足,除了賦稅,還得從同樣隸屬于官府的鐵官處購買質量奇差卻不得不用的鐵器,從鹽官處換取價格高到讓人想哭泣的鹽巴,掉了一粒都心疼。
新室倒是不加賦而國用足了,農夫卻被狠狠割了幾道韭菜,每年種田獲利的錢一打轉,全進了五均官腰包。
眾農夫喪了氣,認命地賣了谷,經過谷米舂得細不細、嘉量打得平不平的扯皮后,從市吏手中得到了錢。
“能否換成貨泉?”看著手里那些古里古怪,能兌換二十五枚貨泉的貨布,農夫們有些信不過。
過去十幾年里,他們可被各種大面額貨幣坑怕了,還是一兜小錢沉甸甸捧在懷里安心啊。
市吏卻給了他們一個白眼:“汝等膽敢不收,莫非是想獲罪罰去太官服勞役?”
農夫們被嚇了,只能迅速完成交易:來時是沉甸甸的糧食,回時卻只拿著輕飄飄的貨布。不知不覺,他們又被鑄幣割了一次韭菜。
沒辦法,寧可賤賣谷子湊齊算賦,也不愿意借豪右的貸,利息太高了。三十七歲,農夫,還要借貸給女兒湊嫁妝實在太心酸了。
更何況,貸是你想借就借的?過去豪右商賈借錢,不就是想利滾利將小農逼得破產,好買地么?如今地不準買賣,奴婢也做不成,那還借什么,窮鬼們愛死不死!
不少人本來算著,今年多收了些谷子,多換點錢,能在市上給妻子買個銅鏡、給孩兒弄點飴糖解饞,再置辦點家里不容易制出的厚冬衣來。
結果卻什么都不敢買,只能垂頭喪氣拉著空空如也的輦,回家去。
但一偏頭,卻見一群剛到不久的農夫還滿載著谷子,在市吏的譏諷和白眼下,十分硬氣地調頭就走。
“不賣就不賣!”
他們堅決不賤賣,反正沒舂過的谷子存得住,留到入冬再看看,到時候谷價一貴,就回本了。
那些農夫里為首的,是第五里的第五平旦。
有人認識他,便過去關切地問道:“平旦,汝等不賣谷,不交算賦了?莫非想被緝捕去邊塞服勞役來償?”
“不怕。”
第五平旦自豪地說道:“第五里有義倉義錢!”
普通小農急著賣出谷物為八月秋算做準備,地主們卻十分淡定。
他們家底大,家中吃飯的嘴巴也多,糧食必須屯著,至于賦稅的錢帛,往年早就存下了。
更何況,雖然錢是由金曹掾來收,但負責算口和定賦的,不就是宗主第五倫么!
八月中旬,又到一年社日前夕,臨渠鄉諸第在第五里塢院內集會。
第五霸趕在孫兒還沒到前,就跟族長們打好招呼:“雖然做了戶曹掾,但伯魚已經說過,切勿指望他替汝等隱匿戶口,瞞報田畝。”
“郡里甚至是常安,不知多少眼睛盯著伯魚,他也難做啊。頂多只能確保不會有縣吏刻意盤剝,給吾家攤派更多賦稅勞役。”
“次公所言極是。”眾人應諾,沒有人會因為第五倫“秉公執法”而產生怨言,因為各家合并為一族后,他們已從中獲利甚多。
諸第秋收增產遠勝過普通人家,因為春天時,第五倫十分大方地給各家分享了曲轅犁和豆谷間作。
尤其是后者,幫他們獲得了良好的增產效果,每畝連豆加麥,竟多收了三五斗。
第五倫確實做到了他去年承諾的“宜爾家室,樂爾妻帑(nú)”!
既然豐收了,眾人便跑去向第四咸打聽谷物市價,聽說五均官收谷竟比去年便宜了一半,都罵罵咧咧,第一關詫異道:“莫非真是關東豐收,壓低了糧價?”
“正好相反,關東大旱,不少地方都絕產了!”
第四咸壓低聲音給眾人透底,他有商隊去往河東那邊,消息較一般人更靈通。若非年景不好,關東各地也不會爆發了那么多盜賊動亂啊。
“那為何谷物還賤了,不應該貴么?”第六犢埋頭田疇,不太懂這方面的道道,那五均官的責任,就是平準物價么?怎么還反過來亂降價。
“強取豪奪而已,都說無商不奸,我看那五均官才是天下最奸。”
第四咸搖搖頭,他聽說,負責五均的是兩位雒陽大商人:張長叔、薛子促,家訾亦上萬萬錢。
皇帝將他們當成了現世桑弘羊,皆聘為納言士,二人做事依然商賈色彩極濃。好好的五均官成了奸商做派,非但不平準物價,反而賤收貴賣,囤積居奇,左手轉右手,看上去國庫確實豐了,可人心卻也丟了。
眾人議論時,第五倫匆匆上堂,八月份他同樣很忙碌,身上還穿著官服,讓大伙勿要起來行禮,直接道明了今日開會的主題。
一是為過幾日的秋社做準備,各族都安排了任務,大家一起湊錢湊糧,辦得熱鬧,保證公平。
二是宣布了一件大事:“郡大尹盛贊第五里義倉、義錢乃是美政,決定明年在臨渠鄉推而廣之。”
不得不說,第五里籌辦的義倉、義錢確實給里民、族人帶來了利好。
義倉在去年冬天和青黃不接,糧食吃緊的時候,起碼救了里中三戶人家的性命。
而更顯著的效果就是,里民們可以先借義錢應算賦之急,不必忙著在八月份將糧食賤賣出去。若茍到入冬甚至是青黃不接之際,將陳糧高價出手,能賺它幾倍的錢,再將所借補上不遲。
至于鹽鐵,也不必花大價錢挨宰。且不說農具可以從大宗借用,第五倫這官可不是白當的,早就有了渠道。加上第四咸在河東那邊有關系,甚至還能得到批發來的廉價鹽,再平價分予族人。
總之,義倉、義錢給第五里整體帶來了極大利好,扶助親戚還得到郡中稱贊。張湛便看上了這點,聲稱若能讓天下效仿,第五倫功績將不亞于宣帝時推行常平倉的大司農耿壽昌,升官指日可待。
第五倫卻不喜反憂,力勸張湛,應該緩一緩,切勿急躁。
張湛覺得他在故意拖延,以為第五倫不愿分享成功經驗,可實際上,第五倫還真不是敝帚自珍。
“張君,我聽聞天子恢復井田,最初是在封地新都國試行,據說時有嘉禾之祥,舉效不錯,遭翟義反虜逆賊而止。”
“于是到了始建國年間,便將王田私屬令推至全國,敢問張君,如今這國策推行得如何?”
當時張湛就沉默了,還能如何?名存實亡唄。
占田超過八頃必須分地給鄰居這荒唐命令,因無法落實而被叫停。土地奴婢不準買賣還在堅持,雖止住了關內豪強的兼并欲望,但也讓農民借不到貸,連賣身都沒法賣,許多人被逼上絕路——這是張湛的看法。
義倉、義錢和看上去很美的王田私屬制一樣,小規模實行尚可,一旦強行鋪開,非但不會給本郡農夫帶來利好,反而是場災難。
因為要讓這舉措不害人,要求實在太高。
首先得有一個像第五倫一樣,不圖功利只為賺取人心的宗主,無償為義倉義錢補齊缺口——能甘之若飴做賠本買賣的,若不是野心家,就是真圣人了。
其次,這宗主還得頗具威望和信譽,能推行嚴格的監察制度,避免監守自盜。
少了這兩點,所謂義倉義錢,不過是給眾人加了一道苛捐雜稅。第五倫閉著眼都知道,最終肯定會整出“士紳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賬”這種缺德事來。
在第五倫力勸下,張湛勉強答應暫緩,但還是要推行。
明年,也就是地皇元年,以臨渠鄉為試點推廣;二年擴大到長陵縣;三年到列尉郡;四年上報天子,讓整個關中效仿;五年擴展到全天下…
第五倫心中卻暗想:“這大新,還撐得住五年么?”
他也不勸了,一口應下,正好借著張湛這虎皮,強制臨渠鄉諸第將義倉、義錢搞起來。
各家根據人口、家財給宗主第五倫交錢,由他授權親信族人管理。
這就是變相地向各族收稅了,眾人面面相覷后,還是答應了。畢竟第五倫也表示,若能如此,從下個月起,各家都可以推薦一到三名孩童來義學免費就讀。
義倉因為是糧食屯儲占地方,故在各里分別設置。
第七彪支支吾吾地表示,義倉可以接受,但可否在借時,收取一定的利息,不多,就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以下,各家自行定奪。”
第五倫道:“且隔年不還才準收。”
就讓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為了那點蠅頭小利去計較吧,最后人心收歸于他就好。
這是他將臨渠鄉諸第經濟一體化的第一步,想起這個第五倫就火大,給各族分享了曲轅犁和豆谷間作,結果因前者更適合小農的小片耕地,所以諸第興趣不大,基本沒推廣。
從今年種麥開始,第五倫要加派人手去各里監督了。
一通議題下來,聽上去都沒什么大問題,眾人紛紛舉手同意。
豈不知,在經過大半年發展后,他們已不是只在祭祀時湊到一塊的親戚。
在臨渠鄉這行政機構之上,名為“宗族”的怪物脫胎而出,自成體系。有說一不二的領袖、有比擬律令的宗法、有相當于稅收的義錢,就差一個暴力執法機關:軍隊了。
“趙氏制田,以百廿步為畹,以二百四十步為畝,公無稅焉。公家置士,主僉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國,晉國歸焉。”
“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齊人歌之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
第五倫想起跟揚雄學的這兩個故事,想要化家為國,春秋戰國的趙氏,以及第五氏的祖先齊國田家經驗十分豐厚啊。
他現在越來越愛隨夫子上歷史課了。
“抄答案,誰不會?”
與親戚們議定后,被第五倫派去茂陵的第五福也回來了。
“那些土產,都送到馬氏了?”
第五倫這大半年里,一直在以“馬援生死之交”的名義關照他的兒女。雖然馬氏富裕,但第五倫隔三差五就讓人捎點禮物特產過去,諸如園圃的菜,林中的栗,有點酸甜的腌梨。
“送到了,親至府中庖廚放下,馬氏淑女還讓我帶封信回來。”
第五福將信交付第五倫,還想看熱鬧,被瞪了一眼才灰溜溜出去。
第五倫拆開竹筒,素白的帛書藏于其中,上面是馬淑女的涓涓細字,煞是好看——這不是給他的第一封信了,每送一次,她都會認真回信道謝。
而今日更是有兩份,看來費了不少心思啊。
“善,今日能消遣許久了。”
第五倫一樂,斜靠在榻上看了起來。
馬淑女的隸書風格秀逸多姿,結體勻整,內容一如往日的客氣和滴水不漏。
她講述了家里的近況,說新釀了米酒,來而不往非禮,請第五倫也嘗嘗。最后問候第五倫安好,信尾則是謙遜的“妾扱地再扱地”。
唯一遺憾的是,她的名第五倫居然還不知道。
飛速看完又細細讀了一遍,第五倫才拆開第二封,卻猛地從榻上站起來!
“牛馬走馬援,再拜言!”
自從和萬脩私奔后,失聯快一年的馬文淵,終于來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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