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彪自懂事以來,就跟隨父親輾轉各地,并非避禍避仇,而是避仕。
他父親宣秉字巨公,少修高節,顯名三輔,也曾入京師做過小官,但在前朝哀、平時,宣秉見王氏據權專政,有逆亂的傾向,就辭去吏職。
按照時代風尚,這樣的人辭官,往往會惹來更高一級的征辟,果然,二千石派人除宣秉為曹掾,宣秉稱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漢建新后,需要天下名流來裝點朝堂門面,聽說了宣秉的名望,特令使者舉為孝廉,宣秉索性帶著家人跑路了,到了本郡最偏僻的修令縣隱居。
但還是被找到,好在郡大尹張湛是大善人,派人再征一次無果后,也沒有難為他。
“你誤會了,吾此來,并非替郡縣征辟宣公。”
第五倫揮手讓帶路的鹿嗇夫等人回去,連隨從也在塬下等候,只獨自走上前,來到宣彪面前,低聲道:“更何況,若非被官府用弓刀逼迫,我也不想做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點道理,第五倫自是明白。”
宣彪一愣:“四辭兩讓的第五伯魚?”
這數字逼死強迫癥,第五倫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不能湊齊五辭五讓。
不看結果的話,宣秉和第五倫的路數如出一轍,區別只在,人家是真心排斥做新朝的官,而第五倫則是待價而沽,待時而動。
但宣彪不明白一點,卻是信了第五倫的話,對他態度好了不少,又聽說是父親的“故人“托他來看望,更是熱情,便在前領路,帶第五倫上塬。
道旁粟麥蔫蔫的,看來收成不太好,而拄著農具衣裳簡陋的農人在路兩邊看著第五倫,彼此用方言交談,卻落在了第五倫耳中。
塬上是幾間簡單的土坯窯屋,一個五旬老翁衣著與農夫無甚區別,在屋檐下用秸稈教幾個孩子編制草履,草桿在他手中一曲一折很是嫻熟。
“那便是家父。”
見到宣彪帶著客人上塬,宣秉站起身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朝第五倫拱手,儒生的禮節還是在的。
第五倫對宣秉這類隱士倒是沒有莫名其妙的惡感,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能夠二十年如一日避居深山躬耕隴畝,滿足于獨善其身,不出去加入害人蟲吃人虎的行列,就已經很不錯了。
更何況,第五倫本人都處于隨時可能辭官跑路的狀態。
而跟著宣秉進了窯洞后,卻見里面十分簡陋,縫縫補補的布被折疊整齊,器物皆是瓦器,卻洗刷得很干凈。
第五倫道明來意:“奉夫子揚子云之請,前來看望宣翁,此地偏僻,缺少醫藥,家師讓我順道送些過來。”
宣秉滿臉悵然:“快二十年未見,子云翁還好么?”
第五倫搖了搖頭,揚雄今年來時常久病,加上他的腿傷,連拄著拐到里閭外走走都有些難,畢竟年已七十二,天壽恐怕不遠了。不過第五霸與揚雄同歲,卻精神得很。
或許也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揚雄才會念起一些故人,讓第五倫來看看宣秉,二人當年在常安曾交游過。
恰巧宣彪捧著瓦器給第五倫倒水喝,進來后聽到對話,面色一變,語氣頓時就冷了下來。
“本以為你是位高士,不想竟是揚雄之徒,父親何必如此客氣,讓兒將他趕出去罷。”
宣秉不慍:“孺子住口,你又知道什么?”
宣彪不服:“我聽人說,父親隱居時邀約過揚雄,但他舍不得大夫利祿沒有同行。”
“我去常安采買藥物時還聽人唱過…惟寂寞,自投閣;愛清凈,作符命。揚雄如此作為,實乃鄉愿之人也。什么樣的夫子,就教出怎樣的徒弟。難怪你數次辭讓,最后還是做了官!”
揚雄有黑歷史不假,第五倫最初也曾誤會這老人家。
可相處久了,他發現揚雄確實冤枉,劇秦美新是發自真心實意,畢竟當時王莽還是“圣人”。符命未做,投閣是被逼無奈只求一死勿要受辱。
結果人沒死成,斷了條腿,卻在常安社會性死亡了,被人編排也只能沉默。
在第五倫眼中,揚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曾憑吊屈原,卻不贊同屈子的抗爭赴死,常對他說什么:“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明哲保身好過自殆其身。”
于是揚雄對朝政不滿,卻只敢關起門來小聲嘀咕,不敢高呼抨擊,更不會像宣秉這般與之決裂,而選擇隱于市朝,渾渾噩噩。
就是個越老越膽小怕事的普通人啊。
但一枚多有瑕疵的碧玉,依然是玉。
更何況,他畢竟是第五倫的老師。
第五倫斜眼看向宣彪:“我當然不是什么高士,但聽你所言,不止想做隱士,還欲當義士?”
宣彪道:“不錯,蹈義陵險,存歿同節,吾之愿也!”
第五倫笑道:“如此說來,汝之所以隨宣公隱居,想必也是對朝廷不滿吧?”
“又在此躬耕,歌唱什么‘圣哲之不遭兮’,夜唱到明,明唱到夜,還能將這世道唱好不成?”
“抨擊子云翁時如此剛烈,怎不見將這份憤慨,用來效仿翟義之輩,舉旗赴義呢?”
“既然不敢,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宣彪沒料到第五倫這么能說,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無言以對。
第五倫最后道:“更何況,既然不認可吾師,你方才耕地時,唱他的辭賦作甚?問過我了么?”
宣彪愕然:“這是揚雄的辭賦?不是父親平日所哼歌謠么?”
“確實是揚子云之賦,他的反離騷,我決定隱居時贈予了我,是勸誡我勿要學屈原輕易舍生。”
宣秉讓宣彪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彪兒,人的性情不同,為與不為,各有所適而已,這等事強求不來。”
“有人志氣剛如金石,摧折強暴。”
“有人心懷霜雪,而甘心于小諒。”
“亦有結朋協好,幽明隱居者。”
“但不管怎么做,都算不得通達圓滿,因為于世事無補,只能確保自己不同流合污而已,世事復雜,你這孺子不能一概而論,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宣秉道:“我是狂狷不假,但子云乃是中庸,說什么鄉愿之賊,是羞辱他,快些向伯魚道歉。”
宣彪被父親一通訓斥,只能不情不愿朝第五倫下拜。
宣秉將兒子趕出去后,又用粗陋的筆和楊木板回了一封信。
“還請伯魚交付揚公。”
“就說宣秉尚能飯食,日子雖然貧苦些卻自得其樂,倒是揚公,還是該少喝些酒,多食蔬食。”
末了又看著第五倫笑道:“能有伯魚這樣的弟子,是子云晚年的幸事啊。”
對宣秉,第五倫還是頗有好感的,他起身告辭,但在離開前,卻又回首道:“那些協助宣公父子躬耕的農夫,我聽他們的口音,應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緣邊各郡的流民吧?”
宣秉臉色一變,只起身朝第五倫作揖,低下了他不易屈服的頭:“方才是吾兒不懂事,冒犯了伯魚,若你想以挾邊民之罪將我告上去,哪怕是棄市,宣秉也會慨然赴死。”
“但還請放過吾兒,放過那些來自邊塞的流民,若非被逼無奈,誰愿背井離鄉?”
第五倫笑道:“宣公誤會了,我不打算做任何事,郡大尹張公乃是良吏,也絕不會因此問罪于你。”
“我只是順便一問,宣翁在郡北生活日久,可否與我好好說說,關于緣邊流民南逃之事?”
八月初時,第五倫已經結束了他的郡北之行,回到列尉郡首府長陵城中。
而當張湛問起他此行見聞時,第五倫便將自己擔憂說了出來。
“渙縣(漢翟道縣)、修令縣、漆墻縣(漢漆垣縣)僻處一隅,與增山郡(上郡)、威戎郡(北地郡)相鄰,人口稀少,土地貧瘠。我奉郡君之命巡視,竟看到有緣邊流民從北方南逃,據當地人說,已經持續數月,人數不少,絕非孤例。”
“邊民又開始南下了?”張湛一驚,此事地方縣鄉一個字都沒上報,若非第五倫親眼所見,他都有些難以相信。
而之所以說“又”,是因為類似的場景,幾年前曾出現過。
且說,北方匈奴自從漢宣帝之后,就成了大漢名義上的賓屬,呼韓邪等幾位單于還親自到長安朝覲漢家天子,接受漢官印章,邊塞維持了一甲子和平。
直到王莽代漢,決定收回舊印,并降低匈奴的規格等級,讓他們不再作為賓客,而是臣子。這之后王莽改名上癮,決定內外平等,也給匈奴單于改個名:改成“降奴服于”。
加上在西域的糾葛,匈奴單于終于和中原決裂,表示只認劉家皇帝,你王莽算什么東西?南北再起戰火,已經幾代人沒打過仗的邊塞,再度有了匈奴人劫掠的馬隊,連破兩郡,斬主官頭顱而去。
別的不說,王莽對外態度極度強硬,立刻向匈奴宣戰,募集大軍三十萬人,分給十二將軍統領,分道并進,討伐胡虜。
張湛感慨道:“說是討伐,可其實十二路大軍并未出塞,只是抵達緣邊諸郡駐扎下來,提防匈奴侵擾。”
匈奴內部其實也不穩定,又對被漢兵蹂躪的記憶深刻,見新軍人多,暫時不敢南下,可新朝二三十萬大軍就這樣常駐邊疆。
這是朝廷財政最大的開銷,王莽也曾撐不住想撤軍,可大軍一走,匈奴人又卷土重來,王莽覺得臉上無光,便駐軍如故。
第五倫道:“如此多人,邊塞恐怕不能供給其衣食吧?”
張湛道:“然也,全從關中周轉糧食自是不夠,吃穿都要仰仗當地。并州、幽州本就不富裕,如今卻要供養如此多人馬,糧倉耗盡,百姓疲敝。再加上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各路將軍不能約束士卒,以至滋擾日盛,邊民苦不堪言。”
“加上天鳳元年緣邊大饑,人相食,谷物貴于關中,邊民逃兵幾千人成群結隊為盜賊。雖然被朝廷派兵鎮壓,但仍有人轉到南方各郡求活。我列尉郡也來了不少,豪右乘機將他們收為奴婢,于是朝廷又下令,禁吏民敢挾邊民者棄市,抓到常常打回原籍。”
這是天鳳元年、二年時發生的事,之后匈奴和新朝關系有所恢復,仗暫時不打了,長城一線的駐軍也相繼征還。如今數載過去,來自北邊的流民再次涌現,這意味著什么?
張湛有些疑慮:“去歲匈奴單于去世,其弟左賢王繼位,今年還派人來長安進貢請求和親,按理說兩國應不會交戰才對。”
第五倫道:“下吏在三個縣都審問過逃難的邊民,只說是農田荒蕪歉收,活不下去才不得已南下。但彼輩能跨越千里跑到列尉邊上,可想而知,在上郡、北地被攔截下的恐怕更多,長此以往,恐成隱患啊!”
若是源頭不止住,這些邊塞流民,將成為本郡豪強、自耕農外,一股外來的新力量…
對此,第五倫其實是暗喜的,直接請命道:“與其任其四散流竄,或被豪強收納,不如由官府出面,將流民安置在郡北數縣開荒,讓他們有條活路。二來還能增加郡中戶口,也算兩全其美的良政。下吏身為戶曹掾,管著戶籍田宅之事,不若讓我替郡君分憂!”
第五倫很想拿下此事,奈何張湛卻沒放心上:“這等小事,一督郵足矣勝任,何必伯魚親去?”
“更何況,郡中還有樁更要緊的大事,非你不可!”
張子孝笑道:“我想在秋收之后,將汝家的良政諸如義倉、義錢等事,在全郡推而廣之!就由伯魚來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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