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此時的釋法靜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風光,甚至可以說極為難過。
他博涉內外典史,富有才學、善于機辯,能詩會文且擅畫工書,來往的都是當時名士,乃長安首屈一指的得道高僧。
尋常富庶之家,哪怕是出十萬錢,也請不動他去做一場法會。
因此在周國未禁佛之前,他每天只需坐在寺院里品茗談玄、吟詩作畫,就有人主動將錢財送上門來。
但自從宇文邕下詔禁佛之后,他這種悠閑自在的好日子就一下到了頭。
其實,以他的才學和名望,即便還了俗也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但他就是不愿意還俗,因為他相信宇文邕的禁佛令不會長久施行下去。
既不愿還俗,官府又逼得緊,那就只有先逃到其它地方暫避風頭,等日后局勢變化,再卷土重來。
后世歷史上,周國的許多僧人也是這樣干的。
朝廷禁佛,僧人們便紛紛逃到齊國或南朝,沒過幾年,宇文邕便在親征突厥的途中突發疾病,剛回到洛陽便一命嗚呼,其后他的兒子宇文赟繼位,復抑道揚佛。
僧人們又陸續回到長安,佛教重新興盛起來。
打著這個主意的僧人不在少數,釋法靜把風聲一放出去,只一日之間便有兩千余名僧人愿追隨其逃離長安。
這對周國數十萬僧人來說只是九牛一毛,而且周軍將士大多是佛教信徒,因此,釋法靜為首的僧團很容易就逃到了江陵。
但人是逃出來了,寺院、土地、店鋪等廟產逃不出來,能帶出來的只有佛經、書畫、典籍,以及少量錢帛和金銀玉器。
釋法靜原本打算逃往南朝,但到了江陵之后,方才知道南朝也在禁佛,不得已之下,只得在江陵先暫住下來。
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陸騰雖然崇佛,但也只能在短時內對僧人加以庇護,時間長了,他也不敢如此公然抗詔。
就在前幾日,陸騰已經隱隱表露出要僧人們盡快離開江陵的意思。
因此,當釋慧思連夜來到大德寺向他說出來意之后,他很快就做了決斷。
“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釋法靜拂袖而起,“道兄所言不錯,若是真能建成佛國,我等便有了立身之地,再用不著四處躲藏…”
對于打著陳國的旗號建立佛國,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僧人雖眾、信徒雖多,但佛教始終是胡教,以佛治國,始終還是不能讓百姓信服。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陳頊復國,然后讓佛教成為國教,日后再慢慢滲透中書,也是一樣的效果。
“但貧道細想起來,卻還是覺得有些不妥。”
釋法靜沉吟片刻,復抬眸看向釋慧思,“若我等全力助陳國復國之后,他卻又不以我佛教為重,我等又當如何?”
“以貧道之見,要我等助其復國也不是不行,但他必須得效前梁武帝受戒皈依我佛,如此方可同心協力,共成大事!”
釋慧思早就有讓陳頊受戒的想法,如今聽釋法靜這么一說,便微微笑道:“禪師與貧道所見略同,但此時向其提及此事,卻有些操之過急。”
“依貧道之見,待其復國之后,再提受戒之事也不為晚。”
釋法靜再次問道:“但若其出爾反爾,我等又當如何?”
“亡國之君,既無錢也無人,他若要復國,便需借助我教出人出力,到時若其出爾反爾,我等大可讓其禪位,另立其子為帝。”
釋法靜蹙眉思索了一會,突然開口笑道:“道兄好算計!”
“到時僧兵在軍中掌握軍中,確實是不怕他悔諾…但貧道還是覺得提前向他說一說比較好,以免到時事出突然,雙方撕破了臉皮。”
“嗯,貧道今晚回去之后,便向他提一提…”
兩人在靜室之內商議了半個多時辰,說好了明日聯袂拜訪陸騰之后,釋慧思才帶著幾名僧人回了城中邸店。
釋慧思輕快地回城之時,陳頊和陸繕等人正在邸店后院花廳內,聽陳容回稟剛剛打探來的消息。
“…如今吳逑據湘州,吳謹據桂州,武陵蠻攻占沅陵,韓賊正焦頭爛額。”
“哼…”陸繕哼了一聲,有些幸災樂禍地道:“這小賊以為攻下建康便可高枕無憂,卻不知這天下不好打,更不好坐。”
“早晚也是族滅的下場!”陳容附和了一句,繼續說道:
“數日之前,吳逑派死士與漢壽等地僧人聯合刺殺韓賊,可惜功虧一簣,讓其得以逃脫,要不然韓賊一死,陛下只須振臂一呼,定然有無數軍民景從,復國便在朝夕之間。”
“這賊子還真是命大!”
陳頊嘴上咒罵,心里也是暗暗可惜。
韓端以寒庶武力起家,毫無根基可言,若其遭遇意外,剛建立起的明國絕對會分崩離析,到時自己再聚勤王之兵,何愁復國不成?
還真是可惜了!
陳容又道:“韓賊遭此刺殺,日后定然守衛嚴密,要想再依此行事卻是不可能了。這吳逑…怎么就不能計劃周密一點呢?”
“事已至此,多說也是無用,將你打探來的消息再詳細說說。”
“韓賊篡國之后,巴陵郡司馬陰宏不愿投賊,遂率麾下兵馬入了洞庭,數日之前,陰宏率洞庭義卒與澧中蠻軍一起攻打安南,中了明軍埋伏,全軍覆沒。”
“陰宏以及義軍首領、蠻人首領數十人被韓賊下令斬殺,并傳首于諸州郡用以震懾豪強…”
陸繕聽到這兒,拱手向陳頊道:“陛下,以眼下之局勢看來,韓賊不得民心,引得天下義士紛紛征討,最終只有敗亡一途!”
“然而,如今湘、武諸州群雄無首,力不能聚,故而才會被明賊趁機而入,以至安南之敗、陰宏授首。”
“以臣之見,陛下當于江陵速立王旗,招撫各方豪杰,若能得十萬之眾,便可與韓賊再一決雌雄!”
陳頊點了點頭。
如今的形勢,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當年他的叔父陳霸先在建康稱帝之時,諸州郡還不是一樣叛亂四起?
值得陳頊高興的是,韓賊竟然同時與世族、豪強和僧人為敵,這注定了他不可能在皇位上坐得長久。
歷史以來,但凡欲取天下者,無不盡量拉攏世家豪族以為臂助。
可韓賊卻不但不拉攏招撫,反而用盡一切手段誅殺、打壓,平白為自己添了許多勁敵。
寒門武夫始終還是寒門武夫,以為打江山坐天下,只要有武力就行?
陸繕見陳頊沉吟不語,以為他是擔心無法與明軍抗衡,于是出言勸慰道:
“陛下,其實眼下這形勢,比當初在建康之時還好。”
“什么?”陳頊有點沒反應過來。
陸繕自顧自撫須道:“陛下仔細想想,韓賊目前之境況,是否與數月前之陛下極為相似?”
“當初我朝內憂外患,既要抵御外敵,又要平定內亂,應顧不暇,而韓賊卻能毫無顧忌,集中兵力圍攻京師,才導致陛下不得不連夜北巡。”
“如今形勢卻剛好反轉,韓賊既要在河東駐重兵防范江陵周軍,又要分兵往湘、桂等州郡平亂,而我等卻可借江陵積聚實力。”
“韓賊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只需再過得一兩年,雙方實力必然是彼消我長,復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侯景當年蹂躪三吳,十萬眾圍困宮城,餓死蕭武,聲勢何等顯赫?然而最終仍難逃一死,韓賊今日此舉,與侯景又有何異?”
“賊子攻陷京師,以為就此得了天下,殊不知其已離死不遠矣!”
這一番話說得陳頊信心更足,但他現在一無所有,必須依靠佛門僧人起家,卻又擔心復國成功之后僧人因此而得勢,使得皇權不彰。
這時,卻聽陳容又道:“陛下,臣聽說如今駐守河東的乃是黃法氍,此人雖投韓賊,但也是形勢所逼…”
“陛下不如遣一使臣向其曉之以利害,說不定就能再將他拉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