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慧思和陳頊轉道南下江陵的路途并不順利。
從洛陽到江陵要走夏路(戰國時期楚國通向中原諸國的交通要道),先出廣成關走三鴉道至上宛(今河南南陽),再走宛襄道至襄陽,最后走荊襄道至江陵。
自古以來,夏路便是溝通南北最主要的陸路通道,其上行人、車馬絡繹不絕,宛城更是因其地利,成為“南船北馬”交匯之處,商賈云集。
然而,時下三鴉道所屬郡縣分屬齊、周兩國,出入關卡盤查嚴厲,而邊境兩側,山賊流寇卻是多如牛毛。
好在陳頊有兩百多名甲士隨行,山賊流寇不敢攔路劫掠,出洛陽沿伊水而行,過伊闕再沿汝水南下,便到了廣成關前。
廣成關位于汝陰郡(今河南汝州市)以西.東漢中平元年,朝廷為鎮壓黃巾起義在洛陽周圍置“八關”,廣成關即為其中之一。
此關“兩山夾一川”,地形尤其險峻,自古便是宛襄、荊楚入洛之必經關隘,齊國在此駐扎重兵,便是為了防范周軍出三鴉道入侵洛陽。
原本以為廣成關守軍是為了防范周軍,對于出關之人盤查不會嚴格,誰知陳頊一行還沒來到關下,便迎來了關上守卒一頓呵問。
待釋慧思命一僧人上前說明陳頊身份,哪知不說還好,廣成關守將得知關下來人是已經亡國的陳國皇帝之后,便來了個獅子大開口,索要一百萬錢方可放其出關。
釋慧思討價還價說得唇干舌燥,才將過路費講到三十萬錢。
然而一百萬錢也好,三十萬錢也罷,陳頊現在都拿不出來。
五銖錢和布帛都不好攜帶,陳頊逃出建康時,便只帶了一批值錢的金銀玉器,但在鄴城上下打點,又一路北上南下,三百余人吃喝用度,所帶器物早就已經變賣一空。
釋慧思等僧人也是倉皇逃出南岳,到現在錢帛也是所剩無幾,哪兒湊得出三十萬錢來拿給守關齊軍?
拿不出買路錢,想闖關吧,兩百多名甲士還真闖不破這廣成關。
陳頊不由得喟然長嘆:“不想我今日竟為此等賤卒所阻!”
就連游化十幾年,靠著一張嘴說玄論道走遍齊國諸州郡的釋慧思,此刻也是無計可施,只能仰天徒呼奈何。
正一籌莫展之際,卻見皇后柳敬言在兩名侍婢的攙扶下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向陳頊盈盈施禮道:
“陛下一國之尊,豈可因錢帛之事煩惱?妾出京師時,帶了一些首飾玩物,如今正好獻與陛下,以解燃眉之急。”
說罷,身后侍婢便捧上來兩個精美的匣子。
柳敬言乃梁朝鄱陽太守柳偃與長城公主蕭氏之女,早在侯景之亂時便嫁給了陳頊,其人性格謙謹,平日用度也極為節儉,如今拿出來的兩個匣子,卻是她珍藏了二十余年的嫁妝。
陳頊與她本是夫妻,如何不知道這兩個匣子的來路?
時下女子陪嫁的嫁妝,無論是田地店鋪還是錢帛首飾、金銀珠寶,都不屬于夫家所有,若因休妻、各種原因和離,或夫死改嫁,都可以將嫁妝帶走。
而其死后,嫁妝也只有她的子女可以繼承。
所以一路行來,哪怕陳頊將所帶的器物全都變賣干凈,也從沒打過柳皇后這些嫁妝的主意。
如今柳敬言將這些物件都拿了出來,卻是讓陳頊心里極為羞愧。
他默然無言,頓了好一會,方才走上前來牽起柳敬言的手:“皇后…委屈你了。”
“陛下…”
雖然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但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牽住手,柳敬言還是羞得滿臉通紅,她掙開陳頊的手掌,仿佛蚊蚋般輕聲說道:
“陛下,正事要緊。”
“嗯…”陳頊拍了拍她的肩膀,從侍婢手中接過匣子,轉手又遞給了身后的陳容。
“皇后,待朕…我到了江陵,一定先籌錢給你置辦一套首飾。”
“陛下到了江陵之后還有的是用錢的地方,首飾就別忙著置辦了…再說,妾已人老珠黃,不復當年姿容,戴不戴首飾都無關緊要了。”
這話說得有點幽怨。
陳頊好色是陳國朝野皆知的事情,后世歷史上,他后宮中有封號的妃子就有二十多名,沒有封號的也有數十個,這些妃子給他生了六十多名子女,光兒子就有四十二名。
而那些一時興起臨幸的宮女更是數不勝數。
有這么多女人要疼愛,自然沒什么時間去安慰皇后,仔細算來,在逃出建康之前,他都已經有一年多沒有駕臨皇后所居的弘范宮了。
此刻柳敬言說出這話來,陳頊一聽之下連忙轉開了話題:“皇后,這些首飾價值幾何?”
對于女子的首飾價格,他還真弄不清楚,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會過問這些事。
但現在不同了,這些首飾是他最后的本錢,而且還是皇后的嫁妝,不能平白讓那些守關賤卒蒙騙了去。
“陛下,這些首飾乃是我外祖和阿舅為我添的,具體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但想必…一千萬錢是有的。”
柳敬言的外祖是梁武帝蕭衍,她的阿舅們都是皇子,添的嫁妝怎么會是便宜貨?
說一千萬錢都是往少了說的。
“我明白了。”陳頊倒是一點也不意外,他點了點頭,讓人去將宦官何威廷叫過來。
何威廷是陳朝內府令,在京師時專掌宮中寶貨給納,物資供應,給這些首飾估個價完全沒有一點問題。
“陛下,只這一只四蝶金鑲玉步搖簪便至少價值五十萬錢,這只雙龍戲珠金腕輪最少八十萬錢…這只臂釧就更值錢了,若是在建康的首飾鋪中,最少要價三百萬!”
挑來選去,這兩匣首飾之中,竟然只有那只四蝶金鑲玉步搖簪最為便宜,然而釋慧思拿著簪子去找廣成關守將,卻被那粗鄙武夫一口咬定只值得數萬錢。
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又搭上了那只金腕輪,方才勉強如了那武夫之意,讓他們過了廣成關。
一出關門,陳容便忍不住一口一個“狗才”、“賊胡”地罵出聲來,陳頊也是坐在馬車上,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
只有釋慧思臉上還帶著笑容安慰陳頊:“陛下莫要心急,只要過了魯陽,走完鴉路三關,便可于向城乘船沿白水而下。”
“至多三日,我等便可抵達江陵!”
這些路都是他走熟了的,說起來如數家珍,然而,話是說得輕松,等到了魯陽關時,陳頊一行卻又被阻在了關下。
周軍不讓甲士入關,而且他們不敢私自放陳頊這個逃亡君主進入周境。
這下就連釋慧思都有些喪氣。
他帶著眾僧徒走南闖北、跨州過郡,哪兒被如此為難過?
如今和陳頊一道,卻是麻煩不斷,要不是想到“江陵佛國”,他還真想撇下陳頊一走了之。
在魯陽關下一等就是三日,直到魯陽關守軍得到周國襄州大總管車豐搖的命令,并交出全部鎧甲之后,陳頊一行終于得以入關踏上了三鴉古道。
一路艱難跋涉,終于在年關之前抵達了江陵。
在邸店中沐浴并用過飯食之后,陳頊便強打精神,要和釋慧思一起去求見江陵總管陸騰。
釋慧思卻道:“只陛下與貧道前去,無濟于事,不如讓貧道先去見過靜禪師,再一同去說服陸顯圣。”插ptere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