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解了他的“生產力”的概念之后。
再理解了他對國家這個保護生產力發展的工具的理解之后。
也就很容易得出了李斯特經濟學中“窮則關稅保護、達則自由貿易”的道理。
要注意的,是李斯特并不反對自由貿易。
只是,由他對生產力的定義和理解、對國家作為一種抽象的生產力發展的必須工具的認知,就可以推出來他對自由貿易理論的態度。
即:你英國是先發國家,歐洲的戰亂使得資本大量流向英國,你英國的工業已經發展起來了,對他國呈現絕對的優勢了。
這時候,你英國就高喊著當初根本沒被重視和啟用的亞當·斯密的自由貿易理論。
你英國這不還是為了維護自己國家的利益嗎?
還有你,亞當·斯密,你拿出自由貿易理論的時候,英國的優勢已經建立,那么你分明是個國家主義者,只不過你對國家有利的政策,是以普遍的、世界的、自由貿易為名目的。
所以,彼時高喊著自由貿易的、已經建立了絕對優勢的英國,根本不是普遍的、世界的、自由貿易的,而是以國家利益、或者說以維護本國的生產力發展的有理條件為核心的。
故而,得出,作為后發國家的德國,要去其掩飾、取其內核。
既然英國的政策出發點,是以國家利益為基石的,只不過先發優勢下拿著“自由貿易”的大旗。
那么,后發的德國,自然也要以國家利益為基石,但基于現實,是要拿“關稅保護”的大旗的。
所以說,李斯特絕對不在根源上,反對自由貿易。
而是“窮則關稅保護、達則自由貿易”。
只不過,先發國家,或者一些優勢國家,可以將對本國有利的東西,用世界的、自由的之類的東西包裝而已。
但本質上,就和英國的自由貿易一樣,不過是為了“本國的有利于生產力發展”的一種政策和說辭。
這里的生產力,是李斯特定義下生產力,并不是老馬政治經濟學里的生產力概念。
在這種定義下。
需要一個強力的國家,來完成德意志關稅同盟,以促進這種生產力的發展。
這是德國。
需要一個強力的國家的干涉,來完成工商業的發展,需要一份詳細的《關于制造業的報告》,包含銅、煤、木材、谷物、絲綢、鋼鐵、玻璃在內的一系列的產業政策,具體扶持方法包括津貼、獎勵金、出口退稅、提高關稅等…
這是美國的漢密爾頓。
需要一個強力的國家,在已經達成了先發優勢的條件下,以炮艦、軍隊、刺刀等,保護自由貿易、推行自由貿易。
這是英國的自由貿易。
等等、等等,其思路都是一脈相承的。
在這里,李斯特定義下的“生產力”,更類似于具象的“工業化”。
在這里,生產力,不只是包括科學技術,工廠,設備,機械,產品等等。
也就是說,“工業化”、或者說,工業時代,被視作一種目標。
而國家,或者說,政權,將作為一個“工具”,來實現這種目標。
一切,以這種定義下的“生產力”的發展,為目標。
定義的區別,在于老馬定義的生產力里,是不包括生產關系的。而是作為“尋求到底是啥玩意兒決定了生產關系、上層建筑”的答案,即生產力。這是一種邏輯演繹。
而李斯特定義下的生產力,是一種直觀的觀察印象,甚至可以說,是以國富這個概念為出發點的,發展國民經濟的直觀的具象解釋,甚至是一種對“工業化的具象描繪——就像是描繪一種植物,是什么樣的葉子、花是什么色的之類”。
當然,魁奈也談過生產力這個詞。但魁奈是重農學派的,其基礎是農業是唯一創造價值的產業,所以,生產力這個詞在魁奈這里,又指的是專指農業。
故而,生產力這個詞,在不同的文章、不同人的學說里,是有不同含義的。
用一個粗陋的生物學比喻。李斯特的生產力,類似于描述性生物學階段,是描述植物長啥樣;老馬的生產力,類似于分子生物學階段,是闡述為啥這玩意兒這樣、是啥玩意兒決定、啥基因決定的這花是紫的還是黑的。
而在大順的現狀下,到底哪種更容易被理解、被接受?
在大順此時皇權還穩固的很、資產階級瑟縮著、農業還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形態下,加上劉鈺的斷章取義的潛移默化,顯然,大順的實學派,更容易接受的是李斯特的生產力的概念。
畢竟,劉鈺忽悠的基石,是“國民財富總和”的定義所引出的。
而從這個基石,又推出了所謂的“小塊地小農宏觀意義上的無效勞動”這個概念。
再由“宏觀意義上的無效勞動”,推出了“工商業容納更多人口,創造有效勞動”的想法。
最終這個“工商業發展,容納更多人口”的描述,實質上就是李斯特經濟學的“生產力”概念。
包括工商業發展后的法律、道德、法規、國家政策、以及科技、機器、工廠等等。
在這里,“生產力”這個概念,被扭曲為一種“工商業發達的社會的先知般的描述”。
而不是針對先秦制度、周禮空想、小農經濟、皇權、地主、士紳、租佃等等這些社會生產關系的解讀。
一旦這樣理解生產力,自然會出現許多問題。
比如,“先發國家是正確的、所以是正確的”,你看,未來已經擺在那了,如果你和在一些技術上更發達的國家不一樣,那一定是你錯了。
畢竟,既然是是“描述性”的階段,那么一株“長成的植物”就活生生地擺在那,你把自己改造成那樣就是了。
如果你和那個不一樣,你要先考慮一下你肯定是做錯了。如果對面的花開的并不如你的“鮮艷”,那你要先考慮一下是不是你對“鮮艷”的定義出問題了。
這種對生產力概念的扭曲,自然會有很多負面的問題。
不過于此時的大順,這些負面問題,暫時來說還并不具備現實意義。
反倒是,這種更具象的、更容易理解的、更容易被普通人所方便想象的、實質上把包含生產關系的工業化社會濃縮成的“生產力”概念,具備很強的傳播能力。
而這種傳播能力,又和大順的現狀息息相關。
大順的現狀,又有許多不同的解讀方式。
而劉鈺的“國民財富總和”的解讀方式、以及大順在工業化之前的畝產基本已達牛耕鐵器時代的峰值的現實,又使得這種“工業化”的“生產力”概念,更加清晰。
以華北地區為例。
兩年三熟、精耕細作,相對于一年一熟、粗獷農業來說,是不是生產力的進步?
你要說,不是,要拖拉機機械化大生產加化肥,才算是生產力進步,那也不是不對,但現在是不具備現實意義的。
假設,兩年三熟,平均畝產150斤,種一定的面積,需要10個勞動力。
而一年一熟、粗獷農業,平均畝產100斤,種一定的面積,只需要3個勞動力。
但是,這對人少地多的北美,或者說工商業人口不足的北美、英國、甚至法國等,一年一熟是正確的。
這對根本不缺潛在的工資勞動者的大順,兩年三熟、投入更多的勞動力,才是正確的、具備現實意義的——農業革命在英國才叫農業革命,在大順那叫畝產倒退。
問題在于,即便如此,在華北地區,即便在兩年三熟需要更多勞動力的基礎上,宏觀上,依舊很多人是“宏觀上的無效勞動”。
即便說,搓兩年三熟到此時的精耕細作極致,依舊不需要這么多人。再減少個幾百萬農業人口,總糧食產量不會有任何影響。
這,就是劉鈺鼓吹的“工商業容納更多人口轉化為有效勞動”的現狀基礎。
也即是那種描繪出的粗陋的工業化為生產力的未來的基本模樣——便于想象,人們可以理解為為農者戶均30畝地,而戶均之外的人都在工商業中勞作。
即便說,已經壓縮到了戶均30畝地、精耕細作、兩年三熟。戶均30畝地,并不多,因為還要考慮牲口的牧草地,沒有牲口的精耕細作連基本糞肥都不夠。
饒是從“五口之家、百畝之田”,壓縮到了“五口之家,三十畝地一頭牛”,縮水了三分之一,甚至還可能繼續縮。
以山東為例,壓縮成這樣,實質上山東依舊還能拿出來將近1000萬的人口,在保證農業糧食產量不變的情況下,投入工商業——山東馬上就要到人均3畝地的鐵器牛耕時代的崩潰紅線了,而“五口之家、三十畝地一頭牛”的另一個說法其實就是農業人口人均6畝地。
所以可以簡單地推斷出在這個“解決無效勞動”的“工業化”的模型中,至少要構建一個“山東至少大幾百萬人以工商業為生”的社會模型。
這,是一個大順實學派的人,可以理解、并且篤信可以達到的模型。
當然,這個模型,在大順實學派一些人的思考中,又是以前面說的“馬爾薩斯經濟學”為基石而推導出來的:所謂的“有效需求”概念下的對外貿易、一戰勝利果實、本國的實利階層、軍官團士兵、生員、地主、貴族等。再加上激進派中的一部分把“有效需求”里加上均田小農等,理論上是可以支持一個“數百萬人的工商業社會”的模型,且不崩潰的。
這不是說這個模型就是正確的。
而是說,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創造歷史,也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大順這些實學派,現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是什么樣?
在這種條件下,讓他們去幻想一個真正工業化的模樣?甚至連抄都沒處抄、眼見都沒機會眼見。
這和那些只能理解超光速、蟲洞、太空戰艦時代卻依舊是近現代內核的人,一樣。
大順這批人,自然也只能以現在的基礎,去構建一個模型,然后以現在的基礎去思考那個模型的樣子,最終簡單計算得出結論:理論可行。
這就夠了。
在這個過程中,通過各個階級之間的不斷地斗爭,最終可能變得和此時的幻想面部全非,這才是正常的、斗爭的、歷史的發展。
但于此時,這批人自然是在構建出這個模型后,希望把國家作為一個工具,強化之,從而借助這個工具,實現這種包含著生產關系含義的李斯特的“生產力”發展。
于是,在大順,被扭曲的經書,已經逐漸成型,有頭有尾。
馬爾薩斯那一套,是作為大順存在大量實利階層、而佃農小農階層基本無“有效需求”的現狀的解讀。
李斯特的那一套,是作為國富的目標,新學派希望國家作為一個工具,去實現他們的目標。這和儒家的三代之治的夢想,要靠國家、政策、教化等來實現,正可銜接。
只剩下最后一個“終極目標”,這又和實學派這群人的定位、學識、他們自己的利益訴求,以及大順自古以來的均田的小農空想、平均思潮等,息息相關。也正因如此,這個空想的“終極目標”,有了一個在曲解的“工業化”幻想中,符合傳統民本、均田等思潮的空想的“仁義的目標”。
有頭有尾,有便于想象和理解的實體,自然傳播開來,不會簡單的人亡政息。
而要說這個尾,就不得不說大順實學派的階級上的屬性。
而要說這個,就又不得不提大順實學派這些年一直以來的“自嘲”——說自己不是讀書人。
這種自嘲的潛臺詞,是:一,讀書人本身就是一種高人一等的身份;二,我們不反對高人一等,嘀咕的只是科舉讀正學的人才算讀書人我們不算,這種自嘲其實也是一種幽怨,有人仍寄希望于皇帝將來一朝一日也把他們看做讀書人的;三,其實我們才是真正有本事的讀書人,那些人算個屁的讀書人、有學問的人?
而圣西門主義,在政治上,恰恰又是最符合大順這幫實學派的訴求的。
把社會,簡單的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有學問的人。
第二部分:害怕變革的人,既得利益者。
第三部分:其余人。
所以,按照這種分法,流血、革命,什么的,多可怕?
那么,這第二部分的人,直接把統治權,讓給第一部分的人,和平交接,讓真正的讀書人來統治,又不流血,把“理應屬于我們的位置讓給我們”,然后由這些真正的讀書人,引導著過度到新時代,豈不美哉?
對大順的實學派來說,他們的自嘲,其實不就是在說“其實我們才是有學問的人,我們才是讀書人,統治者理應是我們,而你們那些所謂的讀書人,你們分明是既得利益者,趕緊下去,給老子讓地方。”
“要讓我們統治、治理,這國家不得起飛了呀?”
而這,又退回到了前一個問題:老馬一直在反對摻雜了生產關系的生產力的解讀,而在大順,生產力是一個被扭曲的概念,并非是一個解釋生產關系的概念,而是一個抽象而又具象的社會發達的未來。
和什么理想國、東學西漸、三代之治、之類的玩意,其實差不多。只不過,是以工商業發達、或者時髦的工業化為基底的。
于是,也就很容易產生這種空想。
空想的定義,得出空想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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