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代天巡狩回朝,正式的覲見儀式當然會很隆重,因為還得獻禮表功,不能輕忽。
不過,劉備顯然是等不住這些繁文縟節的,他從李素提前送回來的一些表章里,已經對李素這兩年在三韓和扶桑的建樹頗有了解,只是很多稀罕之物還沒看到實物。
所以他在正式覲見的前一天,就私下里請李素先到德陽宮,在偏殿設私宴請李素喝大酒,順便也先開開眼看看禮物。等第二天一早再正式朝會獻禮。
“賢弟別來無恙?誒,三年不見,還扯什么君臣禮節,上前坐。天氣寒冷,咱先喝幾杯再說。扶桑見聞如何?可有什么額外的海外奇聞?”
劉備還是當年那個樣子,都登基第十五年、統一后第八年、今年五十歲了,江湖氣淡薄了些,但也沒完全改掉。
人前當然是天威難測,私下里跟哥們兒喝大酒還是吆五喝六。
面對皇帝急于看新東西開開眼界,李素也不能藏著掖著,立刻先把裝著佐渡自然金塊的袋子呈上,然后還有宮中侍衛把他帶來的黑麥種子和巨菜干菜抬上來。
李素一邊在旁解說:“陛下,這黑麥便是從比扶桑和蝦夷人更北方的流鬼人手中貿易所得,可以在極寒之地越冬種植,雖然每畝畝產最高不過三四百漢斤,卻勝在不講究環境,而且極寒之地也不懼蟲害,不用人力伺弄。地廣人稀的極寒之地非常適合。
這越山縣以北海島上的金山,產量頗豐,如今周瑜派人勘探,預估每年可采至少數百漢斤黃金、數千斤白銀…”
李素還在那兒解釋前兩項更重大的收獲,劉備卻是眼神已經被排在最后的巨菜干所吸引,幾乎是一見到就挪不開眼,對李素的解說也沒聽進去多少,顯然一會兒還得補課。
沒辦法,畢竟巨菜的視覺沖擊力太大了,哪怕曬成了蘿卜干,也依然有好幾十漢斤重一顆。
劉備忍不住打斷李素的解說,直接吩咐膳房把這些干菜安排一下,立刻端上來,看看味道有沒有什么不同。
然后他才問道:“這些菜,確如奏表中所言、離開原產之地,會越種越小么?”
李素也只能實事求是潑冷水:“臣已經試了兩年了,離開流鬼島后的第一年,那些種子在外地種植,就會縮小一半。用外地種植成熟后、復收的種子重新下種,第二年就會再縮小一半。第三年后,便基本與尋常果菜無異了。”
劉備扼腕嘆息:“可惜了,不過還是可以深入嘗試,萬一另有收獲呢,即使三年后恢復如常,也還是有價值的。子龍將來會繼續往東北開拓,據說那兒沃野千里,只是寒冷。
若是能配合上黑麥為糧,再在高句麗沿海覓得一良港,可以水路進入東北內地、繞過不咸山。到時候可將流鬼島菜種以海船運至遼北腹地,供給拓荒百姓種植,
縱然是比流鬼島上原產植物平均小上三分之二、而且每兩三年就要買一次新種,也還是劃算的嘛。如今我大漢海船之利壯盛,浮海上千里運菜種,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比內河千里漕運也費不了多少。”
劉備說這話時,顯然是看過了李素之前送回來的最新海圖。
從庫頁島中南部的港灣,一直航行到東北圖們江的出海口、也就是后世吉省延邊與朝鮮、毛子接壤的那個被卡脖子位置,再逆流進入東北平原,確實運輸成本還算可控,只要夏天運輸,就不會有風險。
庫頁島到延邊的海路里程,大約是一千公里,折兩千里,但全程都在曰本海沿岸行駛,沒什么風浪。利用好季風,每年順風的時候跑兩個來回,其他時間閑著就行。
按照這個腦洞,相比之下此刻進度最慢的反而是趙云了——趙云在東北往北開拓了這么幾年,至今還沒推進到后世長春、吉林、延邊這一線緯度。
倒是甘寧去年已經早早幫趙云把這些地區未來的出海口都找好了,還解決了糧食種子和蔬菜種子的問題。趙云得努力,把陸地上的河道沿線占了,才好發揮甘寧的海運優勢。
畢竟這個時空可沒有什么朝鮮和毛子來聯手掐死吉省地區的出海口問題,只要趙云占得住,從扶余人的殘部和高句麗人那里把地皮奪來,立刻就能變現。
之前被趙云干掉的扶余王,主要是盤踞在后世北棒東部地區,但扶余人畢竟是松散的部落聯盟,哪怕干掉王和核心統治區,在邊緣外圍還是有不少化外部落繼續自立的。
如今還殘余的扶余人部落,生活在后世的延邊境內,一直到后世毛子的海參崴地區,剛好堵住了趙云需要的圖們江入海口。高句麗人則是生活在遼北到吉省腹地的大平原地帶。
劉備心情愉悅地腦補了一番李素這眾多新發現、對于東北開拓的巨大幫助、那些地方未來的美好前景,也不由更加躍躍欲試,想要加速對北疆的下一步動作。
不過,今天畢竟是君臣數年沒見重逢,也不好上來就聊打打殺殺的事兒,還是留到正式朝會之后再議。
至于李素顯擺的那些金塊,雖然也值錢,眼下劉備卻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重要,同樣要拖到將來正式的“政府經濟工作會議”上才會深入詳聊。
主要是劉備對于佐渡島的金山產能還沒個概念,他連大漢本土的所有金礦每年有多少產能都不知道,蜀山和青州的東萊山區,也都是有小型金礦的。
幾百年開采累積下來,大漢的黃金存量也還行,劉備年輕時就見過幾十幾百斤黃金的存量財富。
李素顯擺了那么多收獲之后,劉備當然也頗有反向顯擺之心,不甘心自己驚訝之余,對方卻沒什么反應,就打斷話題、追著李素問:
“賢弟此次回京,這雒陽盛景,看著是不是也頗有不同?賢弟不在這幾年,子敬孝直子瑜他們,治國也是頗為穩妥有成吶。
成皋那邊的新城,城南的貢院,都比賢弟走的時候壯麗了不少。還有伊闕龍門那邊,賢弟有空也可以去游覽一下。”
這種顯擺,也是人之常情,就好比兩個老同學多年沒見,其中一個顯擺完他現在飛黃騰達了,另一方肯定也不甘示弱啊,哪怕成就沒那么大,也盡量又啥吹啥。
看得出來,劉備跟李素還有爭競之心,下意識就要比比治國成果,私下里這是純粹的朋友關系。
只不過,面對皇帝的自傲,李素肯定得說好話捧著,這是君臣的唯一區別:
“陛下垂拱而治,與民休息,這幾年的成果,臣進城之前,沿途見聞,便已知其不凡,可喜可賀。”
李素也不托大,基本的禮貌恭維還是要的。
劉備不跟他客氣,擺擺手,算是接受了這番實事求是。谷 劉備并不認為自己是個喜歡聽人阿諛奉承的君主,但他也喜歡聽臣下如實陳述他的功績。
李素又趁機把楊洪護送他視察途中的心得,跟劉備剖析了一番,漸漸就自然而然說到了“親賢遠佞”的通用道理,感慨了一番當今大興土木和幾十年前大興土木、對百姓效果的巨大差異對比。
劉備原本沒想那么多,但回憶起二十年多年前、漢靈帝在河南尹周遭連番大興土木時民生凋敝的慘狀,也是感慨不已,被激發了憶苦思甜的情緒。
有些事情,沒人提醒不會往那個方向想,仔細想了之后,才會意識到差距。
就好比一個每天稍微進步一點的人,他自己感覺不到進步,但是如果有個老朋友幾年沒見、忽然回來聚一聚,他也會被啟發,意識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只不過這個“士”竟是他自己。
劉備慨然長嘆:“確實,二十余年戰亂、外加瘟疫災荒,雖然讓天下人口減半,卻也掃清了積弊。若非馬上得天下,哪得如此武力霸道,掃清地方世家豪強自行其是的蠢蠢之心。
朕至今還記得,少年時聽聞的桓、靈朝童謠: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當時地方官員名義上是朝廷任命,實則在靈帝賣官之前,已經是地方自行舉薦、擁立。此后 地方政令頒布,也不再經過三公。鹽鐵工商稅賦的歸公,更是早在和帝時便形同虛設,都被各郡截留。現在回想起來,中平年間,張角作亂之前,天下除了兵權還主要在中樞,其實其他各項權力,都已經被蠹蝕一空。
但無論如何,桓靈以外戚、宦官試圖翻盤,總是不對的。當時之世,唯有期待知兵善戰的強君,親自重理天下!天命在朕,也不是朕自己要強求。”
劉備這番感慨,很多是憶苦思甜、想起了童年少年時的社會矛盾,但也有一些,是后來當了皇帝、虛心好學以求治國,身邊的史官學者教他讀史,才得到的心得。
比如那些比較偏向經濟財政的史料、如漢和帝時鹽鐵歸中央制度的破壞,劉備就是后來讀史才知道的。
只不過他一看到這些資料時,便心有戚戚焉,內心推演意識到確實是如此。
從這個角度來說,東漢的各項中央權力的分階段崩壞時間表,其實是非常清晰的:
早在漢和帝末期,也就是才東漢第四個皇帝末期,公元100年左右的時候,東漢中央的“工商稅”或者說“鹽鐵專賣利益”,就已經被廢除了,變成了地方自有。
當然,這個廢除還不算地方挑戰中央,因為當時還有一個由頭,那就是東漢初年,漢明帝漢章帝都是試圖走“皇帝本人也該是儒家圣人、意識形態領袖”的路線,有點把政治和意識形態信仰結合以求治國的意味。
一旦皇帝同時成了意識形態領袖,那皇帝就可以繼續推行漢武帝漢宣帝以來一系列“我漢家自當王霸道雜之”的思路,把法家的一些利于集權的思想也都繼續用下去。
只不過,這種路線肯定是“圣不過三代”就完了,而且反噬很嚴重。君主不可能一直都是明君、道德楷模。
漢明帝漢章帝時期靠自律撐下來,第四代漢和帝一旦不自律,從西漢漢宣帝時就被壓制的“儒家賢良文學”就開始反攻倒算了,而且可以利用后來多次幼主在位、幼主無法是道德楷模、身邊有外戚奸邪蠱惑等等理由,把法家的很多集權政策給拔了。
“鹽鐵專賣”為代表的“工商稅歸中央”,就是在打著“清算百年前桑弘羊法家遺毒”的旗號下實現的。
旗幟是反法的旗幟,做的事情卻是為修儒的地方世家截留財政稅源的事情。地方政府獨立運作的最初一步,就是那時候打扎實的。
再往后,安帝的時候縣級人事權淪喪、郡守察舉上來的官員,可以直接指派任命為各縣官,地方上的人事權也進一步淪喪了。
當然,這個淪喪的還只是“郡守自己任命自己下屬的縣令/縣丞/縣尉”的權力,郡守自己的產生,還沒有淪喪,朝廷依然可以委派。
這個權力是到沖質交替之時、桓帝初年,才在部分偏遠地區淪陷的,再后來,一直到靈帝賣官之前,地方太守其實都不是朝廷能完全控制的了,有些地方甚至“自行擁立”太守。
所以,財政、人事任命、地方立法,這些權力其實是在和帝、安帝、桓帝、靈帝,整整八十年的時間里,逐步被地方蠶食掉的,最后黃巾之亂,只是把最后一張底牌軍事指揮權,也徹底地方化了。
即使張角沒來,散裝的大漢也只差軍權統一這最后一口氣吊著。
其他那幾口氣,分別早在八十年前到二十年前就分批斷氣了。而且給大漢續命的總共就五口氣,基本上是每過一代人、就多斷一口。
劉備此刻跟李素闊別數年、因為“刮目相看”而順勢聊到這個問題,并且心有戚戚焉,當然不是為了單純的掉書袋擺龍門陣了。
而是劉備內心真心升起一股戒懼。
對他而言,讀史要想“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最有價值的“鑒”,當然就是如何吸取大漢上一次中興時的教訓。
畢竟光武帝曾經中興成功過一次,最后還是只維持了六十多年、最初三代皇帝的正常統治。第四代皇帝開始的近百年,就是嚴格遵照了“每二十年多斷一口氣”的節奏,眼睜睜看著滅亡的。劉備怎么能不怕?
他現在再強,能保住子孫后代在經濟、財政、人事方面的集權,依然不被地方侵蝕散裝化嗎?
李素倒是給他設計了一套好制度,而且有了殿興有福的加持,后世人要造反是很難的。但殿興有福也未必能確保一直不亂。
哪怕“每過兩百年打一場內戰、然后他劉備的后世開枝散葉子孫里再來個最有前途的,繼承祖業重新中興”,那劉備也挺受不了的了,他內心最希望的當然是連這些波折亂局都不要有。
李素的租庸調輸法和工商稅抄引法,把財政割據收回來了;
曾經劉焉時期“廢史立牧”放出去的地方軍權,也通過地方州級長官拆分三使,把軍權割據收回來了;
最后的科舉選官改革,則是把地方擁戴州郡長官、州郡長官再任命縣級下屬的人事割據,收回來了。
現在劉備不擔心怎么收回來,要擔心的是子孫沒有軍事權威后,能不能一直保住這個“祖宗之法”不被慢慢蠶食。
如果做不到,那就只能指望開國這一代就把變法的事情都做了、盡量做徹底,給子孫留個好一點的攤子。
這是一個最宏大的命題,需要從多個方向綜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