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雒陽城籠罩在一片寒冬的積雪之中。
地上的雪已經有半尺厚了,空中還在不斷地下。
眼圈稍稍有些黑、腳步虛浮的劉協,看著德陽殿外的飛雪,神色復雜。
之所以眼圈黑身體虛,自然因為這些年他必須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對每個諸侯送來的妃子宮人都不敢怠慢,這樣高強度兩年下來,能不虛么。不過好在他的努力也不是沒有回報,后宮還是有人懷孕的。
這個過程中,劉協的操作也是謹小慎微。其實原本他是有機會如今就有子女的——他從20個月之前開始寵幸各路諸侯送來的妃子,如果效率高一點的話,理論上最大能有一個半歲多的孩子。
可惜的是,他要一碗水端平,也要先照顧近在眼前的將領的感受,所以他偷偷召見太醫、學來了算日子的辦法,跟其他妃子先幸而避危,確保董承送來的那個娘家侄女兒先懷上,這樣也防止近在咫尺的董承變生肘腋。
也因為董承的侄女兒肚子不是很爭氣,耽誤了將近一年。然后劉協才敢不算日子敞開了跟其他妃子臨幸,陸陸續續讓袁術的女兒袁貴人和曹操的女兒曹貴人都懷上了。皇帝做到這個份上,玩平衡玩得那么小心,也是不容易了。
從初秋開始,因為大將軍朱儁徹底癱瘓的原因,劉協感覺到了一絲不安。不過不安持續了三個月后,劉協也有些麻痹了。
畢竟他這輩子什么悲催事沒見過?被董卓,被李傕挾持的時候,比現在苦多少呢。
對于一件長期的、不可改變的壞事兒,劉協早就學會了與壞消息并存,不去多想它,苦中作樂。
在這種苦中作樂的麻痹中,最近一兩個月,一些新鮮的好消息,反而讓劉協有些開心,也沖淡了隱憂。
皇叔劉備公忠體國,一門心思真心變法革除弊政。在劉備軍改革稅賦調度均輸制度、并借此以低成本打贏河套之戰后,皇叔非常賣力地鼓吹他的改革,上表的言語也情真意切。
皇叔的表中還推心置腹地跟他說:桓靈時候,涼州之亂之所以拖累了整個天下、導致民變四起,就是因為那時候對偏遠地區的稅賦調度不夠彈性靈活,導致邊遠地區的人民承擔了過重的負擔。
劉協今年十七歲了,以他的條件,雖然沒能親政做多少事情,但讀書肯定是不少的,大臣也會排著班教他讀書,所以好歹他還分得清。
劉協仔細推敲過,確信皇叔說的都是真的,他真心想幫大漢朝,扭轉自桓靈以來百姓民變不斷的根本原因之一。(只能是之一,不是全部,因為百姓造反的主因還是土地兼并)
皇叔消停之后,驃騎將軍袁紹也言辭懇切,上表建議他實施“九品官人之法”,情真意切地想革除“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用人弊政。
這一切,讓劉協一度有了“大家都是在為大漢朝著想”的欣慰,一時都忘了去想自己是不是最后享受到這一切的那個人。
大漢朝正在變得越來越好啊!大家都想把這個天下治理到更穩定的狀態。
“要是當初這些臣子完全為朝廷做事的時候,也有那么用心就好了。唉,可惜了,只有為了自己的利益時,他們勵精圖治才那么用心。不過,也算是為了大漢朝了,徐徐圖之吧。”
賞雪的劉協,心中剛剛閃過這個念頭,忽然有中常侍苗祀表情肅穆地快步走過來,向他稟報大事:
“陛下…大將軍醒了,聽說已經召了車騎將軍前去,似乎是有些話說。陛下要不要也去探望一下?”
劉協心中一喜:“大將軍能說話了?不是幾個月前就只能聲嘶氣喘、支吾不清了么?他怎么反而先召的國舅議事,朕理當去探病的,快備輦。”
苗祀立刻準備龍輦、儀仗,一群宦官和侍衛簇擁著劉協往宮外的大將軍府而去。
大將軍府內,朱儁今天忽然能哆嗦著發出一些含混但可以讓人分辨的詞語,所以他就找來了董承交代些事情。
董承畢竟也是年近四旬之人了,見識閱歷當然比劉協豐富得多,他知道這種情況叫做“回光返照”,頗為擔憂。
“大將軍,其實你該好好歇息的…唉,罷了,都到這一步了,晚輩也不說那些虛言了。大將軍但凡覺得有什么指點的,承自當謹記。”董承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請教了。
朱儁表情倒是很平靜,看對方放棄了虛文禮節,他也反而更加看開了:“這樣就好,你我都省點虛的。人孰無死,我六十有七。如此高壽,又位極人臣而得善終,還有什么不足?
外鎮諸將的情況,說實話,我病后也一年多沒問了,不知劉備、曹操、二袁近況如何,所以實在給不了你建議。我能說的就一點:千萬要尊重陛下、和睦段煨,絕對不要落人口實。
如果你覺得自己沒把握,那就少做事,不做不錯,把柄就少。外鎮將領送給陛下的宮人,更不能隨便處置,大長秋苗祀那邊,一向公允,內宮之人誰都別得罪就好。我言盡于此。”
看得出來,朱儁說話依然非常穩重,他不了解諸侯的最新情況,就不亂給意見。說完這番話時,他已經氣喘得不行了,幾次深呼吸才緩過來。
事實上,他只是直覺有隱憂,但還真不知道袁術有多么強烈的不臣之心了,畢竟他對袁術的理解,還停留在一年多之前。
“多謝大將軍指點。”董承對這個意見還是聽得進去的,“少做事”并沒有什么難度。
兩人正辦著交接,外面忽然一陣短促地喧嘩,隨后歸于沉寂。不一會兒一個朱儁府上的心腹飛奔進來,附耳說了兩句。
原來,是劉協到了,還特地吩咐別驚擾朱儁休息,他自己進去就行。
朱儁的侍仆架著朱儁的肩膀,給他背后多墊了兩個枕頭,讓他稍微仰起來一些,隨后劉協就進來了。
“大將軍,你一生忠心為國,朕實在慚愧啊。”劉協也沒什么架子,言辭之中充滿了誠懇。
朱儁反而因為剛才跟董承把關鍵的話都說了,有些喘不過來,歇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含混說道:
“陛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臣已經沒什么忌諱了,斗膽請陛下不要輕舉妄動,未來數年,輕刑省罰…有些變故,只要剛發生的時候穩住了,后面不太會再出事兒的。就算翻舊賬,危害也不如猝然發難來得理直氣壯…”
“朕記住了。”劉協心中悲涼,一些被忘卻的驚怕又漸漸涌上心頭。
君臣二人又說了幾句,枯坐一會兒,朱儁眼神中的光彩漸漸黯淡,當夜撒手人寰。
劉協也是真心為之哀悼,下令給朱儁再額外追封。
此后數日,雒陽城內大肆操辦,讓朱儁極盡哀榮。
漢朝人重孝道,大人物的喪禮都是要擺很久的。哪怕是最窮的平民,至少也擺個頭七,最高級的可以擺七七四十九日,到斷七。
朱儁是臘月十五病故的,以他的地位待遇,皇帝自然會降旨停靈七七四十九日,讓外鎮將領也有時間遣使進京吊唁。
臘月十八,劉備和袁術都是第一批得到朱儁死訊的,袁紹和曹操也分別在二十日和二十三日得到了消息。
大家該盡的禮數自然要盡,朱儁都死了,擺白事的時候哪能驕橫無禮、給其他諸侯落下“跋扈”的把柄。
幾大諸侯都備了價值千金的奠儀、派了高規格的鴻臚官或者本州別駕為使(劉備和袁紹帳下有些外交官同時在朝廷的大鴻臚下面掛職,比如楊修。袁術和曹操就沒有了,只能派別駕處理外交事務)
袁術照例派的是專門負責聯絡朝廷的閻象,不過在出發之前,他找楊弘、閻象聊了很久,也交代了很多,希望確定動手的時間。
袁術的語氣頗為急不可耐:“朱儁終于死了,我們什么時候制造借口動手?”
閻象苦口婆心力勸:“主公,都等到這時候了,不差這幾天。而且眼下正值寒冬臘月,行軍運糧不便。我軍又才剛剛得到消息,不曾準備,請主公務必慎重啊。”
旁邊的楊弘也說:“主公,我軍北上雒陽,路線與六年前孫堅討董時一樣,那條路當初走過一次了,地理天候我軍中將領也都熟悉。正月里嵩山、伏牛山依然封凍難行,二月差不多就能雪化了。
朱儁亡故于臘月十五,加上四十九天、等朝覲吊唁的諸侯使者都離去,那也不過二月初四,時間剛剛好。而且西側的秦嶺、崤山比伏牛山更為險峻。
到時候,選一個伏牛山、嵩山谷道積雪融化,而秦嶺、崤山的武關道、崤函道仍然冰封的日子。我軍可以北上,而關中的劉備軍卻一時不能反應,這樣,也減少了動手時的變數。
如果借口再找得好一些,讓董承確實死有余辜,那說不定真能在劉備干涉之前,干凈利落把大事定了。”
農歷二月初二龍抬頭,那是中原平原地帶雪化準備開始春耕的日子。但山區的融雪歷來是要比平原晚一些的,否則哪來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算上這個時間差,伏牛山這些低矮易行一些的山,確實二月過半就能行軍運糧了,潼關函谷關所在的崤函道天險,說不定要晚半個月,到三月初才能徹底暢通,袁術這不就得到了半個月的偷襲時間差么。
袁術聽兩大謀士都這樣勸他,才算壓制住了立刻發難的邪念,等過這七七四十九天,順便讓部隊先調集起來,到靠近河南尹的南陽郡魯陽、潁川郡襄城一帶先集結起來,只等事變借口制造出來,就瞬間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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